李清照是历史上唯一的女词人吗「清朝女词人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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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的一个清晨。
江苏金坛薛埠镇绡山耦耕书院。
一声霹雳,震得窗棂咯吱吱作响,柁檩间扑簌簌落下来一缕烟尘灰絮。史震林、段玉函、赵闇叔、张梦觇几个才子,一下都被惊醒过来,在被子里,懵怔怔的只是发呆。几乎与此同时,他们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拍打院门铜环的声音。
门栓响过,传来一个女人语带哭腔的话音:
“双卿殁了!说是今儿就要出呢……”
话音未落,骤然间,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到耦耕书院舍间的屋瓦上、门窗上。继而,整个院落便笼罩在了一片哗啦啦的雨声中。
门轴吱扭一声,史震林、段玉函和赵闇叔,每人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走出房门,来到了雨中。见婢女春红在廊下和仆夫说着什么,就让她领着,一起去往贺双卿的家。
此时,书院的屋檐下,垂在瓦垄间那一排如意“滴水”,“乳尖”上都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雨帘……
一
贺双卿是昨晚死的。
她此刻仰面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如同沉沉睡去了一般。
她嘴里并无“饭含”,但脚踝上却系了一根麻绳,作为“脚绊”。邻女韩西说,那是双卿的“舅姑”(即“婆母”)在她刚刚咽气时就绑上的,唯恐她“炸尸”。双卿身上穿的,仍然是平日那一身衣服,几处补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身下铺着一床旧褥单。褥单的边角上,补着几条整洁的白花蓝底土布,早已经褪了色。这床褥单,还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婆家的人都是裸身睡在床上,身下从未铺过褥子、褥单一类的东西。屋内狭小逼窄,家徒四壁,但角角落落都打扫收拾得干净利索,仅有的几件粗陋的生活用具,也摆放得当,透露出女主人的严谨与整洁。纸窗的土台上,摆放着一只破陶盂当作花盆,里面插了四五枝野菊,枝叶繁茂,正开得起劲。
史震林无心观看,和玉函、闇叔一起,由韩西引着,恭立床前,向双卿拜了几拜。这几个男人都是第一次走进贺双卿的家。双卿的舅姑杨氏,刁蛮凶悍,又好猜疑,平日里“不许男子近与言。双卿素自慎重,与言,弗应”,引男人入门,更是绝无可能的事了。史震林此前已读过一些贺双卿的诗词,对其才华钦佩不已。他留心打听,知道了许多关于双卿的事,都一一写进了自己那本《西青散记》中。
这会儿,他望着那张床,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那个夜夜睡在双卿身边的丈夫周大旺。大旺自幼丧父,家中租种的两三亩薄田,都是靠寡母杨氏起早贪晚侍弄。大旺成人以后,除了下田,还进山砍柴,做了一个樵夫。他身强体壮,五大三粗,但却愚顽固执,脾气暴躁,媳妇在他面前,莫说是忤逆,稍有怠慢,便是一掌打来。据说,他身上“狐臊逆鼻,垢腻积颐(脸)项(脖子),揉可成丸;劝之沐,则大怒”,抓过双卿便打:“贱人!竟敢嫌弃我!”从此,双卿再不敢言。
自从双卿嫁到了周家,刁蛮的舅姑杨氏,在她婚后第三天就颠着屁股开骂了,骂她懒,骂她笨,骂她是狐狸精带坏了儿子大旺。起初,双卿还对丈夫心存寄望,以为舅姑凶悍,毕竟还有丈夫可以依靠。让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丈夫不仅跟着母亲一起骂她,竟然还对她拳脚相加。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掉进了冰窖里。从早到晚,她整天被支使得团团转,田里的活,家中的活,一天到晚做不完,稍慢一点,便要挨打受骂。过度的劳累,再加上心情郁闷,很快,她就染上了疟疾,发作时忽冷忽热,周身酸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但即使这样,舅姑和丈夫仍然逼她劳作不休。一次,她洗完了衣服,又忙去喂猪,刚要喘口气,舅姑又让她舂谷。她绷着石杵舂了一会,腰酸腿软,就停了下来,直起身子歇歇。恰巧大旺走进院子,见双卿抱着石杵立在石臼边不动,就冲过去狠狠把她推倒,“杵压于腰,有声;忍痛起,复舂,夫嗔目视之……炊粥半,而虐作,火烈粥溢,双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诟,挚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姑举勺拟之,曰:‘哭!’乃拭血。毕炊,夫以其溢也,禁不与午餐,双卿乃含笑舂谷于旁。”
此时,双卿娘家早已父母亡故,在夫家又举目无亲,便时常暗自流泪,叹息命苦。她向佛经寻求寄托,抄写《楞严经》念诵,开解自己。舅姑早就对她写字不满,就指着鼻子大骂:“半本烂纸簿,秀才覆面上且穷死,蠢奴乃考女童生耶?”说着,夺过笔来,一撅两截,把抄录的经文也撕得粉碎,扔进了灶火里。还一次,双卿初来夫家时,曾洗涤砚墨,被大旺看见,怒曰:“偷闲则弄泥块耳!釜煤(即锅底灰)尚可肥田!”面对这样的舅姑和丈夫,双卿极其无奈,但却又无处倾诉,她摘回几片芍药叶子,将自己的悲苦写进了一首《孤鸾▪病中》: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
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
忙中素裙未浣,褶痕边、断丝双损。
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
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
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
东菑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
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词中一句“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作为女词人,道出了一颗锦绣文心却被无情折磨和摧残的无奈,惹得后世多少文人墨客为之扼腕太息……
而如今,她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躺下来好好歇歇了,舅姑不会来骂她,丈夫也不会来打她……
突然,韩西掩面抽泣起来。春红忙走过去,拥着韩西,在她耳边低声劝解着。韩西是双卿的紧邻,就住在隔壁。双卿嫁过来,两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韩西不识字,但却喜欢双卿的诗词,每见一首,就赶紧收走,仔细藏好。她利用帮双卿干活的机会,让双卿教她一首首背诵,两人以此为乐。对韩西收藏那些诗词,双卿却不以为意,她并不想自己的诗词留下来,更莫说传诸后世了。她出嫁时,从娘家带来了一点纸张,到了夫家,却难得再见一片纸了,所以,她后来的许多诗词,都是用碳棒或白粉写在竹叶、芦叶或者破布残片上的。但韩西拿了去,总是妥善保管,以免字迹脱漏。刚才,她看着双卿头顶上那盏长明灯,忽然想起了自己收藏的那首双卿写“残灯”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不免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她轻轻伏在双卿的耳边,一边流着泪,一边小声背诵起来:
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烟如萤。
听土阶寒雨,滴破三更。
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
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
星星,渐微不动。
还望你淹煎,有个花生。
胜野塘风乱,摇曳渔灯。
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
相看久、朦胧成睡,睡去空惊。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
“好姐姐,”韩西望着双卿平静的脸庞,“你听见了吗?这是你一句一句教我的呀!”说着,泪珠便成串滴落了下来。她嘴唇颤抖,声音有些哽咽:“姐,我没背错吧……”
史震林看着,不由一阵心痛,段玉函和赵闇叔两个,也早已眼泛泪光,低下了头去。史震林走到韩西跟前,轻声问道:“这便是双卿写给你的那首词吗?我听说她专为你写过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
韩西点了点头:“是写了,但不是这首,是另外的一首。”
“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最熟的,便是那首。”
“能背给我听听吗?”
韩西抹去腮边的珠泪,轻声念道: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
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
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
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
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呀!真个好词!可谓当世之绝唱!”赵闇叔赞了一句。
“叠词连连相接,竟是浑然天成,不输易安,不输易安哪!”段玉函也说。
史震林除去佩服,更是感激韩西。他向韩西深揖一礼,说道:“谢姑娘让这些词作留存了下来!恳求姑娘,将所藏让在下一览,以便录入拙作《散记》中,加以留存,也不枉双卿来这世上一遭……我这部书,也定会因双卿之名而流传于世……”
“吉时已到,发丧!”一位村邻,自号“绡山老者”的周伯,招呼了一声。
“这么大的雨……”有人说了一句。
“雨已停了!”
“哦?这可真是巧了!莫不是老天爷格外顾惜双卿?”
二
一口薄棺。
匆匆入殓。
没有一个娘家人。舅姑杨氏坐在东间屋里,也一直未曾露面。
史震林、段玉函、赵闇叔一起上前相帮着,抬起了棺木。一行十几个人,跟在棺后默默地行走着,只有韩西和春红在低声啜泣。
棺木出了小院门。史震林看了一眼,立时记起来,初次见到贺双卿,正是在这个院子的门口。
那是雍正十一年四月——是他应堂姑父张修园之邀,与张梦觇、张梦观两个表兄弟一起读书,住到薛埠镇绡山耦耕书院的第二年。当时,段玉函等一批文人雅士也时常来此聚会,共同读书研习。
那天傍晚,史震林吃过了晚饭,和段玉函一起走出书院,想看看绡山的晚景。绡山的确景色优美。史震林后来在《西青散记》中写道:“绡山小院(指书院),在四屏山之下,竹树幽深,疎(同“疏”)花互发。有异鸟,羽彩璀璨,音胜黄鹂,山中人不识也。小院左右,筑草房以赁农者。双卿居小院西,门对古涧,垂柳罩其檐。浣衣汲水,娟然坐石,见者惊为神女……”那天傍晚,更是霞光灿烂,春风和煦,贺双卿手里拿着一只畚箕,出现在了她家的院门口——她是出来倒灰土的。她身着浅绿斜襟短上衣,宽袖口,窄裤腿,腰间扎着蓝灰色的围裙,发髻则用一块麻花蓝布包裹着,衬托出一副清秀俊雅的面容,犹如一枝芙蓉婷婷出水。段玉函为她的娟秀清丽吃了一惊,以为遇着了仙女,竟然呆在了那里。史震林也不由停住脚步,嘴里呢喃道:“山中怎有这等绝色女子?”
那时节,他们还只是惊艳于双卿的秀美身姿,待第二天他们读到了她那首《浣溪沙》时,便彻底被征服了: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他们不敢相信,一个农家妇女,竟然写出如此有生活气息、同时又感人肺腑的词句!
段玉函自那日见到了贺双卿,竟然朝思暮想,念念不能忘。他曾数度前来书院,一来,总要望一望双卿。他还搜集双卿的诗词,交给史震林,以入《西青散记》。那年年底,虽然天气寒冷,他无钱购置棉衣,仅穿了一身单薄的衣服,又一次来到了绡山。他伏案一连写了三首词作,誊写清楚,让春红悄悄拿给双卿,捎话求其回赠。第二天,春红果然取回一首《一剪梅》:
寒热如潮势未平,病起无言,自扫前庭。
琼花魂断碧天愁,推下凄凉,一个双卿。
夜冷荒鸡懒不鸣,拟雪猜霜,怕雨贪晴。
最闲时候妾偏忙,才喜双卿,又怒双卿。
对此,《西青散记》记之曰:“前一晚,双卿扫柳叶于门,衣单缊,裹旧帕,虽虐容止愈幽婉面整,目神清发,射人数十步,光彩欲流。玉函徘徊望之,是夜大呓。得此词,呓更苦。”也就是说,段玉函为双卿其人,为双卿其词,已经痴迷得达到了呓语癫狂的地步。
其实,来到绡山、见过双卿、读过她诗词的那些才子们,没有一个人不惊叹她的美丽,而更加钦佩的,则是她的文字,是她词中那股无可匹敌的才气。这,不仅是段玉函如此,当玉函将双卿的词抄写给好友赵闇叔看后,赵闇叔也即刻赶到了绡山。他打听双卿的住处,急于想见到她。赵闇叔曾数次来过绡山,在《西青散记》中可见多处记载,我们不妨择其一段:
闇叔十六日来绡山,凡遇双卿者三:侧见二,正见一。计门前往来步万余,口吟双卿词千遍,闻之者曰:“古之伤心人也。”闇叔乃班草(即铺草),坐柳下,吟其诗。双卿採棉归,其姑适锁屏而出,因倚门背立听之。遥见柳影中时时举袖,如拭泪状。闇叔归,覆被蒙首而卧。旧有心痛疾,至是复作,嚼黄连、生地黄,稍稍止。廿二日买舟而东。双卿以绝句讥闇叔,有“狂风八月舞杨花”之句。余曰:“双卿秉华容,具慧才,曲尽妇道,不忍薄其夫。有笑其夫不识字者,(双卿)含怒曰:‘识字人,但可守韲(jī)甕、管村童耳!’”闇叔吁然曰:“固游仙也。”徐步登舟。双卿适浣衣,蔽林皋不相见。
双卿其人,固然喜文墨,“性潇洒”,但她绝不轻狂。据《东皋杂抄》所载:“有盐贾某,百计谋之,终不可得。以艳诗投之者,骂,绝不答。”他曾“向隅而叹曰:‘田舍郎自足相守……’双卿虽病瘁,舅姑不加恤,劳苦之;然双卿未尝不承顺,意虽不欢,然见夫未尝无愉色也。”(见吴德旋《初月楼续闻见录》卷一)她处荒山而不好高骛远,居贫病而安之若素,遭欺压却只当宿业,其品格之高贵,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也正因此,今日出殡,来为双卿送行的,除去老亲旧居,很多都是有感于她的和善与孝敬。村民对耦耕书院来了几个秀才送葬大为不解:周家死这个小媳妇,还有读书人来帮忙抬棺,福分不浅哪!
棺木渐渐离开了村子。
此后,古涧古柳下,再不会有双卿的身影了。
史震林扭头看了一眼耦耕书院,心想:许多人怕是不会再来此地了!
他忽然想起了常州的恽宁溪。宁溪也是为见双卿而来的。他在《西青散记》中记得很清楚:宁溪其人“天分绝高,诗文操笔立就,词气雄放。为人有血性,慷慨激昂,遇不平事,辄勃勃欲起。”尤其令人赞赏的,是他面对端上酒桌的一盘大虾,随口咏道:“长须突眼口含锋,热闹场中便足恭。直道不存腰欲折,惜君头角妄如龙。”诗中即见大虾之形,又借题发挥,抒发了自己内心的好恶。他听闻了双卿的事迹,来到了绡山,与史震林同室而寝。他读双卿词直至下夜,读着读着,忽然激动不已,竟“持檠揭余帐大呼曰:‘世有此女郎耶,则天地化身耶!才与貌,至双卿而绝,贫与病,至双卿而绝!加以恶劣之夫,悍戾之姑,终日狞吼而逼勒之,则双卿宜死,而恹然不死;双卿宜怨,而怡然不怨,力疾作劳,孝敬弥挚,则天地间薄命佳人,为才为貌,为贫为病,不如双卿……’乃供双卿以菊花。取箫而吹之,辍箫痛哭,涕泪如雨,以菊花拭泪,笑曰:‘世间物,无可受吾泪者!’”……
此人此举,史震林至今想起来,仍然十分感动。
“今送双卿,虽然无人嚎啕大哭,但却无声胜过有声呢!”想到这里,史震林一行热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三
棺木缓缓行进在山边的小路上。
灰云垂垂,山色戚戚。绡山上,树叶滴滴嗒嗒,像是泪流不止;花草上闪动着晶亮的水珠,似在悲伤饮泣;山石湿漉漉的,如同泪流满面……
山脚下,一畦畦的坡田,积着一块块明水。水波晃动,似乎闪现出贺双卿纤弱的身影。她撑着病躯,炊毕,便急忙挎着饭篮赶来,给田间劳作的丈夫送午饭。不想,半路上疟疾发作,寒热难当,当她摇摇晃晃走到丈夫跟前时,“夫怒,挥锄拟(向)之。”病痛本已使双卿十分痛苦,丈夫非但没有半句抚问,反而因为晚吃了一小会饭,便勃然怒骂,挥锄相向。双卿作为一个情感丰富的诗人,此时伤心透了。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暗自流泪,不敢让丈夫和舅姑看见。
“暮时,左携帚,右挟畚,自场(指打谷场)归。见孤雁哀鸣,投圩(wéi)中宿焉,乃西向佇立而望。其姑自后叱之,堕畚于地。双卿素胆小,易惊;久疾,益虚损。闻暗响,即怔忪不宁,姑以此特苦之。乃为《孤雁》词,调寄《惜黄花慢》”: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
听时愁近,望时愁远。
孤鸿一个,去向谁边?
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
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
稻粱初尽,网罟正苦;
梦魂易惊,几处寒烟。
断肠可似婵娟意,
寸心里,多少缠绵!
夜未间,倦飞误宿平田。
孤雁哀鸣,尚有人怜惜,双清如孤雁,却连一个体恤她的人都没有。她在婆家终日劳碌,舅姑和丈夫只拿她当牛作马一般使唤,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没有半点家的温暖。《西青散记》曾作这样的描述:“双卿疟益苦,寒热沉眩,面杀然而黄。其姑愈益督勒,应稍迟,辄大诟。午后寒甚而颤,忍之强起,袭重缊,手持禾秉,茎穗皆颤。热至,着单襦,面赤大喘。渴,无所得沸水,则下场掬河水饮之。其姑侧目冷言相诋,双卿含笑不敢有言,唯诺。敏给争先,任劳苦,不敢以诿其姑。与姑落禾穗于场,姑数十秉,双卿已数百秉。”日间如此,到了晚上,双卿还得“夜治场事,姑与夫休浴。月黑风起,犬声寥寥,独坐地束草,束已积之……”
没有一个人顾惜她的病躯。
更没人拿这个美丽的女词人当作佳人爱怜。
她的才能,对这些庄户人家毫无意义。
双卿的劳苦,在这些村民看来,实属平常:谁家的媳妇不如此呢?
故而有邻妇便对双卿说:“你长得这么好,还不一样受苦!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双卿说:“才貌,本就是老天对我的一种惩罚,我怎能再去自戕,以快天意呢!”
又一个邻妇说:“若是嫁作士人妇,守这份贞节倒也罢了,为这等牧竖,何必谨守清白呢?”双卿说道:“一身污而二姓辱,片时误而百年羞,一事失而万事败,双卿虽愚,不忍为也。”
还一个邻妇悄声问道:“听说你会作诗,还拿给人看?”对此事的回答,史震林作了这样的记载:“双卿乃泫然曰:‘是则所谓莲性虽胎,荷丝难杀。藻思绮语,触绪纷来;妾亦欲天下薄命佳人以双卿自宽,明诗习礼,自全白璧,为父母夫婿及子孙存面目也。’”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时,双卿在村民中的印象,仅仅是周家的一个媳妇,没人知道她的词,也不了解她的才能,当然更想不到,整日和他们一起劳作的村妇,竟然会是“清代第一女词人”!
然而绡山闭塞,村愚蒙昧,却禁不住她的名声,在金坛一带,那些读书人开始传诵她的词作。贺双卿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据《西青散记》记载,雍正十一年农历六月,画师张石邻闻知了贺双卿,读过她的词以后,更是大加赞赏,决定为贺双卿画几幅画像。他来到绡山书院住下,借双卿去田里劳作的机会,观摩她的神态,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很快就画好了几幅玉照。他挑出一幅得意之作,通过春红,交给了双卿,请她在上面题词。双卿一时高兴,就写下了“自题《种瓜小影》”,调寄《玉京秋》:
眉半敛,春红已全褪,旧愁还欠。
画中瘦影,羞人难闪。
新病三分未醒,淡胭脂,空费轻染。
凉生夜,月华如洗,素娥无玷。
翠袖啼痕堪验,海棠边,曾沾万点。
怪近来,寻常梳裹,酸咸都厌。
粉汗凝香蘸碧水,罗帕时揩冰簟。
有谁念,原是花神暂贬?
题过之后,她忽然有些后悔,心想:自己不过一个农妇,何德何能,便许人绘影绘图?而自题词句,岂非张狂?于是她留下了画作,春红几次来催,她都不肯还给张石邻。张石邻等不来题诗,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实在没办法,只得求张梦觇出面说情。张梦觇是耦耕书院主人张修园的儿子,论说也算是本地农户的佃主。他因与张石邻以友人相往来,便给双卿写了一封信,说道:“倾者,绘卿清影而乞卿自题,非敢戏也!将装以文玉,节以古锦……卿具可怜可惜,绝世独立之姿,而生于穷山荒僻无人之地,不幸配一微文薄艺,自谓痛怜深惜,不负双卿者……夫以双卿之无双,丹青绘不若文章绘:文章绘其神,丹青绘其貌;然以丹青传神,神不现,以文章写貌,貌不真也……灵秀之所钟,天地未尝与人狎,终亦未尝禁人目贪而口侈、心追而腕窃也。绘卿清影者,为天地惜可惜,怜可怜,使人间天上,无雅无俗,是仙是凡,皆知有双卿,而拜之哭之咏之赞之,未必非生卿者之意,绘卿者之功也。”双卿读罢,有感于别人对她的尊重,这才将画作还给了张石邻。
此画不知所终,但如今的画中人,却再也不见了身形!
四
棺木停在了路旁的墓圹边。
早来打墓的几个村民,身上已被刚才的大雨淋湿了。
周大旺也在其中。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悲戚,倒像是来帮人挖墓打穴的。史震林见状不免感叹起来:“就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双卿却还要一力维护他!”
——她曾说:“里中男子,其支离蠢很,不类人形,不近人情者,以吾夫比之,犹为佳也。”
——她还曾说:“吾夫不识字,灯下教之,已识十余字;他人识万字,不为异,吾夫识一字,即为宝,故云‘不夜珠’也。”
——甚至当天旱欠收,家中无法交足租赋的时候,她宁肯典当自己身上的裙子,也要为丈夫留下那件棉衣保暖:“留得护郞轻絮暖,妾心如蜜取嫌君。”
然而这一切,却并没有换来丈夫和舅姑对她的怜悯。
她只能在琐碎繁重的日子里煎熬着。
她的疟疾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了,今天终于来到了这座墓圹边……
而墓圹边上的那条小路,却正是她当年出嫁时曾经走过的路。
当时,她年方十八,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是从这条山路上走来,嫁给了那个长她十多岁的丈夫。
这是真正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人间悲剧!
现在,我们已经无法知道她为何会嫁给周大旺,也不知当年她走在这条小路上,曾对新生活有过怎样的憧憬,我们知道的是:来到这里仅仅四年(也许是五年),她的生命就终结了。
四年间,她不曾回过一次娘家,如今,却要身覆黄土,走进另一个世界了。
这位农家女词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然而,她却以短短的四年时间,就登上了“清代第一女词人”的桂冠!
人们对她的过去知之甚少。史震林作为双卿在婆家生活的目击者和见证人,对她的过去记述不多,但从仅有的文字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一幅生动的、双卿未嫁时的生活图景:
“双卿者,绡山女子也,世农家。双卿生有夙慧,闻书声即喜笑。十余岁习女红,异巧、其舅为塾师,邻其室,听之悉暗记。以女红易(即交换)诗词诵习之。学小楷,点画端妍,能以一桂叶写《心经》。有邻女嫁书生,笑其生农家,不能识书生面也。雍正十年,双卿年十八,山中人无有知其才者,第啧啧艳其容。以是秋嫁周姓农家子。其姑乳媪也。赁梦觇舍,佃其田;见田主,称‘官人。’其夫长双卿十余岁,看时宪书(即历书),强记‘月’、‘大’、‘小’字耳。”
又:
“绡山老人告余曰:‘双卿性潇洒,而意温密,飘飘有凌云气,无女郎琐窄纤昵态;以才情自晦,往来双卿家者,不见其笔墨痕也。嫁村夫,贫陋颇极,舅姑又劳苦之,不相恤;双卿事之善,意虽弗欢,见夫未尝无愉色,疾倦忧痒,言笑犹晏晏也。’”
就是这样一位美丽、善良、才华横溢的女词人,在这一刻,化为了云烟。
云烟过眼,转瞬三百年矣!
掩埋完双卿,人们转身散去。对这些村邻来说,山村的日子会依然照旧。也许,哪一天偶然会有人记起来,以前村里曾有过一个颇为孝道的媳妇;而对于周家来说,双卿的亡故,只使家里缺了一个劳力,于是杨氏坐在床上开始盘算:转过年,还得再娶一房啊……
绡山无人了解双卿对于诗词的意义,更不要说对于中国文学史的意义。
如今,她纤弱的身子躺在棺木内,是在回顾短暂的一生,还是在闭目冥想、构思一首新的诗词呢?
她可以不被打扰了,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舒舒展展地活着了。
此时史震林看着新起的一座坟堆,眼前浮现出贺双卿的身影,而内心却忽然有了一丝忧虑:阴间恐怕也有村愚吧?那里是不是也讲阳世的礼教呢?会不会有杨氏那样的鬼婆,有大旺那样的鬼夫呢?而在阴朝地府,阎罗大权在握,他喜欢诗词吗?他懂得怜香惜玉吗?以双卿那样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怎能抵得阴司里的透骨之寒呢?她那细弱的吟哦之声,是否会被惨惨阴风、啾啾鬼鸣掩盖住呢?
注:文中所引词、文,除标注出处者,均出自《贺双卿集》与《西青散记》
李汉君,自幼喜书,但读得多,写得少。及长,不过数年知青,数年医生,数年编辑,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转任文吏,缝裁嫁衣,方坐得几年小吉普,转眼又成田舍翁。于是复又埋首书堆,重操楮墨;煮字炼词心缱绻,纸上谈兵意沛然,无他,性本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