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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卖身救父
褚随安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很蓝,间或飘来几朵白云,一眼能望出去老远,可见这地儿的空气好,质量优。
然而,他乡再好非故乡,人离故乡贱,这话同样适合穿越人士。虽然这地儿空气好,水也甜,可她宁愿回去在小城镇上做个收入不多却安稳的月光族。
这会儿她站在人群里,摸了摸包袱里头的半块窝窝,竭力按压住心里的焦急,可又怕面容显得太平稳了,导致那些选人的牙婆们觉得她可有可无,不乐意选她,所以努力睁着大眼,热切的不错过任何一道看过来的视线。
然而,好的不灵坏的灵,那看过来的视线却带着嫌弃,“哎呀,怎么还混了个黄毛丫头在里头?瘦巴巴能搬动二斤柴?”
这话一说完就引来一阵哄笑,是周围同样卖身的孩子们附和的笑声,甚至有几个已经被预定下来的笑得格外大声。
这种附和式的笑声随安能够理解,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谄媚而已,不过是生存的手段,就是落在自己身上,听着刺耳。
褚随安动了动嘴刚要开口说话,一个认识她的人牙子替她解了围,“老姐姐难得也有打眼的时候,她爹是上水乡里的褚童生,只是时气不济,赶考的时候偏得了重病,这丫头跟着也识了好些字,我拿了一本书试她,能大体说下来……”
他这样一说,周围的目光又一下子变了,大部分人目光中少了嘲讽,添了尊重,还有几个眼光里头竟然也掺杂了嫉妒。
褚随安见有人替自己出头,连忙感激的拜谢。
牙婆们则互相交换着眼色,这年头识字就好比懂第二语言一样,有这项技能,总归是条混饭的途径。
当下的大户人家里头时兴给孩子请先生在家坐馆,这先生都请了,自然也要配上几个识字的伴读,或者小厮或者丫头之类,所以像褚随安这样的,就有了市场。
人群之中有个婆子动了心思,笑着问她,“那你是打算签活契还是死契?”
随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先福身行礼,然后才答道:“回这位大娘的话,死契活契我都会好好干活,我爹爹病的不轻,家里急需用钱。”
“哟,你这孩子,倒有几分孝心,只是你这瘦巴巴的,不怪我老姐妹走眼,主家买了你去,可得好好的养两年呢,这要是签了活契,那不成替你爹养闺女了?”
听在耳朵里头总像是养两年再杀的感觉。随安的心随着那养两年七上八下,咬了牙道,“大娘,我吃的不少,就是长不胖。”
她的胃随着她这句谎话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子。
但随安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卖出去。这会儿别说胃不服,就是肺造反她也能毫不留情的血腥镇压下去。
那婆子粲然一笑:“行了,都说日行一善,我先把你定下来吧,我这里倒有些个伴读的活计,只是你能不能干的了却不是我说了算,将来主家若是相不中,那也没办法,就当我损失几顿饭钱了。”
说着示意身边一个黑瘦的男人拿了定契的纸出来,又松开荷包数了一百钱,随安先接了契纸在手里,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
“小丫头可认得这是什么?”黑瘦子嘿笑着试探。
“大叔,这是定契的合同,写了先下定金,若是我将来寻不到主家,这定金还要退回的。”她认真的回答。
那婆子也其实提着心呢,听见她说的有板有眼,眼里有了一分笑意只是又迅速的敛了回去。
随安按了手印,接了定金,转身便把钱交到陪同自己来的同村的李松手里,嘱咐他拿了钱一定先去给自己爹买了药。
李松心里慌慌的,低声道:“囡囡,这钱……”刚才那女人说了,要是人家相不中,这钱还是要退回去的,可若是买了药,那以后拿什么还人家?
随安知道他要说什么,坚定道:“松二哥你先拿药给我爹看病,我一定会留下的。”她也不想卖了自己,可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看着亲爹病死?
所以自己一定要竭尽所能的留下,只有她爹好了,她在这世间才能有依靠。
李松想到随安这一去来回也要好几日,自己去山里寻寻,说不定就能碰到山禽之类,到时候卖了钱,再寻人借借,凑上一百钱应该也容易。想通了这才松了心神,又一个劲的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不怪李松这样想,实在是随安的境况已经差无可差,褚家到了每天连一顿饭都吃不饱的地步。随安小时候明明是个白胖的小姑娘,跟现在这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简直天壤之别。
随安深吸一口气,为自己鼓了鼓劲,跟李松约定了三日后还在这里听信,便手脚并用的上了牙婆的驴车。
可是,她这番的乖觉并不能令牙婆开心,她点了点人数,再看一眼坐在车边的随安,对赶车的黑瘦子道:“我总觉得是个赔钱的买卖……”
随安郁闷的垂下头,让牙婆这样一说,她都觉得若是不能顺利卖了自己,都有点对不起人家了。
怕什么来什么,头一家的连主母的面都没见就被管事的给拒绝了,到了第二家虽然见了主母,但是一句话也没问,仍旧是不留……
牙婆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这是最后一家了,他们家虽然是这二十年才渐渐起来的,可规矩上比先前那些还大。”
一路上随安从孤注一掷到几乎绝望,最初的那点儿孤勇像被戳了一针的气球,快消耗的丁点不剩,见牙婆主动说话,连忙问道:“大娘,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说起来也不差,正四品的武官家,大老爷现在在外头带兵,是个将军,还跟你是一个姓儿。不过,这门里的爷们没几个喜欢念书的。”后头一句直如一盆凉水泼到随安身上。
进了褚府,她木呆呆的跟着众人一道下拜,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直戳脑仁:“既然是给我选人,怎地我不能做主?”
随安被这一声拉回心神,飞快的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色披风的高挑个子男孩从正厅旁边的一道门里进来。
上首主母的声音带着笑意跟欢喜,“怎地不能做主?自然是选你中意地呀。你来看看这几个,都识字,模样也周正,年纪正好比你大几岁,看着性子也沉稳,在书房里头伺候不错吧?”
随安的心直坠深渊,即便再来个人选,也不会从她们这些刷下来的人里头选。就算牙婆有心推荐她,也不敢当面反驳主母的决定。
大红的身影围着那选出来的几个丫头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点头,“是,一个个花枝招展的,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这书房连着几个哥哥侄儿们的书房,这些丫头别看我年纪小,三两步的窜到人家床上……”
这话委实的刻薄。
却不知这府里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事情。
上首的主母忽然不说话了,厅里鸦雀无声,随安小心的呼吸,终于又听到主母开口,“那依照你的意思再选几个吧。”
也就是说先前选的人都不算,随安心中一动,热切的看向那手握决定的红衣少年。
其时,那少年的眼光也正好看过来。
才他那刻薄的话一出口,先前以为自己入选的丫头们纷纷红了眼眶,没入选的也觉得不是好差事已经有不少人退缩。
可随安不在乎,她嘴巴紧紧的抿着,牙齿咬着内侧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目光迎着那少年的视线,仿佛在说,我绝不会跑到别人家的床上去。
红衣少年正是府里的九爷褚翌,随安的目光叫他不由的片刻恍神。
见她长相只能算中等,脸容细瘦,衬托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散发着渴求的光芒。
褚翌没由来的想起白锦缎上衬着的两只黑珍珠,再看一眼随安,心里倒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
或许是那双眼睛里头的渴望太过于强烈,他抬手指了一下,“就留下她好了,我那书房又不大,她一个人足够了。”
上首的主母目光看了过来,随安连忙双膝跪地,依着规矩将目光定在面前的地面上。
“丑了些……”主母嫌弃。
随安自尊碎了一地。
九爷不耐烦,挥了手:“家里模样俊的还少么?我这书房安一个丑人正好。”
随安目光坚定的磕头。
九爷走了,主母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愣神,牙婆跟着管事娘子出去结算,屋里悄悄的,没了动静。
良久之后,主母才叹气说道,“这孩子任性,选了这么个丫头,”她的目光重新看向随安,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你有什么好呀?!”
随安拿不准是不是在问自己,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回答,就听旁边传来一个翠鸟般的声音:“夫人在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口气骄横。
随安忙直起身,目光直视前方地面,“奴婢生在乡下,见识有限,不知自己将来如何,只有一颗忠心,请夫人明鉴。”先表明自己身无所长是因为环境限制,又表示自己会忠于九爷,算是回答了刚才九爷那些刻薄之语,间接的明志。
主母一听笑了,“看着差了些,也算言之有物。”问随安叫什么名字,听说她姓褚,又笑,“倒像是我们家生的奴才儿。”
随安来早知这家人家姓褚,也不讶异,只稳稳的,无意间也博了夫人一些好感,“既是刘牙婆送来待选的,那应该也识字,你认得多少?”
说到这个,随安多了几分自信,“回夫人的话,四书上的字奴婢都认得,只是意思仅仅粗通,学的不精细。”
她确实身无所长,女红厨艺全不中用,所以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了把自己推销出去,也只得把功夫下到学问上,把褚父的书大体都读了一遍不说,还将论语背了下来。
不过任凭她之前付出多少,主母也并不在意,懒洋洋的问道,“行了,先留下看看再说罢。”挥手叫人领了她下去。
第二章为奴
连着两日的细密小雨,天地间浑然一色,随安推开书房的窗户,迎面扑来的寒气让人忍不住精神一震。
“随安在吗?”
褚府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紫玉扬声说着话,时而俯低身子穿过院中的花树走到屋前。
“我在。”随安应了声,转到门前掀开棉布帘子,迎着人上前笑着福了一礼道,“紫玉姐姐。”
紫玉握着她的手,笑盈盈的看了又看。
随安不知道她为何这样看她,心里虽然觉得不自在,面上还依旧神色自若的请了紫玉进门,“天冷,姐姐请进屋说话。”
紫玉望着她的脸,看了一眼四周,笑着道,“不了,老夫人叫了九爷身边伺候的人过去说话,我难得来趟这里,自己请了这差事。”
随安一怔,接着道:“再过一刻钟林先生就过来了……”
她虽然名义上是伴读,其实还是个伺候的丫头,要端茶倒水,还要整理九爷笔墨。
紫玉很显然也知道,“老夫人说了,她那里不着急,等你先候了九爷念书再说。”说完拍了拍随安的手转身走了。
随安被她来的这一趟搞得有点一头雾水。
她只是书房一个小小的伴读,平素连管家的面都不常见,主母更是难得见上一回。
现在突然差了人过来叫她……
由不得她不胡思乱想。
因为手头的活都是做熟练的了,所以她一边想一边做,竟然也没耽搁差事。
等褚翌进了书房,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左手边的茶碗里头袅袅茶香升起,是他素日里头吃惯的碧螺春。
褚翌落座之前看了她一眼,他没有说话,随安可不会自作多情的用眼神回应,仍旧稳稳当当的把滚水浇淋到林先生喜欢的茶汤上,又从身后书架旁的小几上取了罐子,用竹勺舀了一勺芝麻碎,一勺花生酥放到里头……
等林先生进来,茶汤正散发香气,九爷大马金刀的坐着,百无聊赖的翻着书。
至于随安,林先生一直为褚翌竟然用奴婢做伴读一事耿耿于怀,所以她见了林先生总是主动退避三舍,努力站成壁纸或者背景,免得消耗林先生对九爷为数不多的耐心。
林先生是褚府的当家人褚元帅在战场上救了的书生,听说原来在岭王的藩地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岭王叛乱,他也被赶上了战场,亏得撕了里衣当白布条举的早,这才没成了刀下亡魂。
也不知道褚帅怎么想的,反正问明情况就将人送到上京了,正巧九爷的师傅辞官,林先生便担当起教导九爷学问的任务。
说起九爷的学问,那可是个大事,九爷更是阖府的眼珠子心尖子。
九爷是褚帅的老来子,年过四旬方得,既是老儿子,又是嫡子,九爷的出生比之他大侄子出生还多了几分隆重,听说当年皇帝他老人家听说,还特意出宫来瞧了一回。
褚帅是一员老将,在战场上不输战国名将廉颇,只是大概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对子弟们进学的事十分重视,偏这褚府的儿郎个个不喜舞文弄墨,尤其是到了九爷这里,褚老夫人辛苦筹建了两次族学,都被自家小儿子给搅和了,这才兴起念头找先生,拘了九爷单独念书。
在林先生之前,九爷的先生已经过了六拨,大部分是被气走的,最早的那师傅听说还是当朝太傅。
随着褚帅军中的捷报频传,九爷竟然忍了林先生很长一段时间。
随安暗地里腹诽,“肯定是知道褚帅大捷后要班师回京,这才没有把林先生气走。”毕竟如果褚帅来了之后发现先生没了,少不得要一顿棍棒。
跟先生这种消耗品不同,随安这个伴读的饭碗倒是一直端的安稳,原因么,大概她比较耐打……
记得刚来的那会儿,有一堂课,九爷打哈欠的时候,随安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那次事件闹得挺大,先生被气跑了,九爷被罚跪,随安挨了十板子,可九爷竟开口要留下随安。
打那以后,随安再也不敢打哈欠,要是忍不住,也是伸手或者转身,力图掩饰过去。
但她知道,九爷一直挺盼望见她再打哈欠的。
九爷的表兄弟王家的瑜少爷就挺喜欢随安,还夸她,“你这个伴读好,安静,有念书的样子。”
九爷从鼻孔里哼笑:“道貌岸然。”
随安面无表情。
九爷问:“你不服?”旁人不晓得,他可是一清二楚,这货一听先生念书就发困。
随安俯身,“奴婢并非不服,只是觉得用道貌岸然这个词来形容奴婢有些浪费。”王子瑜跟褚翌听了哈哈大笑。
林先生洋洋洒洒的讲了一个时辰,他讲课的时候是不会盯着九爷看的。
随安觉得这样很好,否则一低头要是瞅见自己学生在打哈欠或者打盹,那得多糟心啊,绝对会早生华发的。
讲完课,布置了两则作业,一则让九爷抄写文章,另一则是做一首诗。
九爷照样无视,待林先生走了,自己站起来也走。
却又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随安低着头收拾书案,没听见他说话,抬头一看,九爷已经甩着袖子走了。
随安将书案收拾干净,也不敢再耽搁,看了自己着装还算得体,径直关了书房的门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褚家原来是寒门,能兴旺起来多亏了褚帅在外征战。褚府这几年随着褚帅的功劳越大也是几经扩建,现在的褚府占地百余亩地,家中子弟众多,也有从老家晗阳依附过来的族人,因此褚府十分繁盛。
幸好褚帅以军法治家,赏罚严明,比起其他高门世家时不时闹出来的后院笑话,府里向来还算安稳。
九爷的书房院子在整个褚府的后方,再后头是后花园。随安从院子里头出来,往前走出半里地才算到了褚府的主母老夫人所在的徵阳馆。
在门口正好碰见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的棋佩。
棋佩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之一,跟紫玉一样等级,随安觉得能混到老夫人身边做大丫头,走路也得带风,简直都能把大部分男人踩在脚下。
随安虽然连老夫人的脸都记得不熟,但对于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或者其他丫头都还记得清楚,见了棋佩恭敬的见礼喊了一声“棋佩姐姐”,又问,“姐姐这是打哪里回来”。
棋佩笑着回了礼,手里的食盒交到身边的小丫头手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裙,笑着道,“外家太夫人过来,老夫人高兴,说太夫人喜欢大厨房里头刘大做的千层酥,我这才去立等取了来。”
又问随安,“你怎么有空过来。”
随安是奉命过来见老夫人的,按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该都晓得才是,但棋佩问,她也不好不说,便道,“是老夫人命我等九爷下了学过来一趟。”
棋佩闻言若有所思,抿了唇笑道,“老夫人最疼九爷,总归是好事。”说着重新拿过食盒,又牵了随安的手一起进了门。
一个二个的神神秘秘,随安只觉得心里长毛。
正房东边的宴息室里传一阵笑声。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禀报老夫人。”棋佩说着松了她的手,提着裙摆进了屋。
随安应了,站在门外不由的就紧张了起来。
说起来,她虽然姓褚,却不是褚府的家生子,而是签了死契卖身进府的,论起出身还比不过这府里的家生子,就更比不上那些夫人们的陪房或者贴身丫头了。
这些人都更能享受到府里的恩典,而她这种,若不是当初因为认识几个字被留下,说不定连这府里的粗使丫头都做不得。
前两年她在府里一直担心父亲的身体,好不容易等他老人家身子骨养得有了一点起色,可听李松说秋里下地翻土的时候又扭了腰……
有个这样温柔到柔弱的父亲,她虽然当初逼不得已卖身进了府,但一直还想着能够出去奉养他晚年,最好能找个上门女婿,可这也只是她的妄想,目前,她连赎身银子都没有攒出来。
可怜的,她每每攒够一两银子,父亲那边必定要病一病,这钱赚的时候难上天,花的时候却似流水。
她已经十三岁了,府里的丫头通常满了十八岁就要放出去成亲,大部分都是嫁给府里的小厮,或者有时候褚帅还要要些漂亮的丫头赏给身边得力的干将。
若是不等府里安排……,前年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赎身出去,听说交了足五十两银子。
她这样的,该妄自菲薄的时候就要毫不吝啬的妄自菲薄——反正她觉得自己要是赎身,主家肯定不会要五十两这么多的!
但是,就是十两银子,她现在也没有。
再想一遍,仍旧还是觉得前途暗淡。只能暗暗祈祷老夫人过几年能看在她伺候九爷读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主动放了她归家。
虽然在心里暗暗思忖,可身体却绷的极紧,像面对未知危险的小动物一样,时刻关注着周边的情况。
没多久帘子一晃,一个身穿绯红色棉线小袄的娇俏少女出来,四周一望,见了随安道,“原来你在这里,快进来,老夫人叫你呢。”
随安跟着她进了屋子,垂了眼睛只觉得足过了七八个站在屋里伺候的人才到了老夫人跟前。
她站定,行礼:“奴婢随安给老夫人请安,给太夫人请安”。
第三章通房丫头的人选
上首的老夫人声音温婉,对了旁边的一位老安人道,“母亲,这就是老九的伴读丫头。”话里对九爷这个小儿子格外的亲昵。
王老安人笑着点头,“这丫头行,看着干干净净的,难得的是不见妖娇,可见翌哥儿是认真读书了。不像外头那些看着花团锦簇,内里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老夫人噗嗤一笑,“母亲可别偏了他说话。他哪里是读书的料子,只求他认识几个字我就念佛了。”
王老安人不理会老夫人,正色打量了随安,又道,“这丫头眼睛好看,脸也圆圆的,有福相。”
随安一听这话心里的毛一下子蹿得老高,摇曳着像芦苇一般。
一般夸人能夸到有福相的,那八成接下来要说到姻缘,丫头们有福的,呵呵,大部分都成了爷们的通房。
她真没那意思,并且看九爷的样子也不像对她有那意思的意思,这也是他们主仆相得的地方。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这转过年,翌哥儿就十五了吧,也是时候放人在他屋里,我……”
王老安人的话没说完,碧纱橱那边突然转过来一个人,“母亲,我的九连环放哪里了?”
随安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褚翌。
褚翌一过来,先头那话就打断了,很显然他早就知道外祖母在这里,上了炕就挤在王老安人怀里。
老夫人没奈何道,“这孩子,侄儿侄女一大群了,还撒娇。”
王老安人可喜欢外孙跟自己撒娇,见状伸手摆她,“你也说了是孩子,孩子可不关辈分的事,孩子就该做孩子的事。”低头问了褚翌早膳吃了什么,最近可有什么爱吃的,想玩的……
九爷一来,后头丫头们鱼贯而入,捧盆递帕,又有着意取了九连环送过去的。
随安恨不能时间赶紧过去,她也好随着人流退下,怎奈老夫人并没有忘记她,正色问道:“林先生来了也有段日子了,你可清楚他的喜好?”
林先生来了之后就住在九爷书房旁边临街的一个小院子里头,他性子孤傲,不要伺候的人,老夫人便叫人传话命随安多看着些,免得那些粗使的婆子不尽心怠慢了。
随安其实也仅仅是多关注了一下林先生的穿衣吃饭,其余的林先生不喜,她也没有硬贴过去。
主母问话,随安恭敬的回道:“林先生喜欢穿棉布衣裳,饭食上偏向南方菜,饮茶极其讲究,曾指点过奴婢两次,林先生的起居的地方不要人伺候,一切都是他自己收拾,说是在自己家里也是如此。”
老夫人见她说的还算在点子上,点了点头道。
转头却是对了王老安人解释起来,“这位林先生,说的好听点是降将,难听点百无一用,偏您女婿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仅巴巴的把他送了来,还打南边把他的家眷也找到,说是人在路上了,我这又要准备宅子,竟是没有头绪。”
王老安人就笑,“常话说客随主便,你尽着好的安排,他们识不识抬举的,又有什么关系?”
语气里头对林先生并没有多少尊重。
随安觉得应该是都听说了林先生举白旗投降的缘故。
时人重视气节,林先生既然上了战场,不战而降确实是会遭人鄙夷。
老夫人也点头道,“我这里是看九哥儿跟着他还算安生,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着顿了顿,转头对了随安,“你既然晓得林先生的习惯,那等林先生的家眷来了,还是你去理一理,需要什么,管你紫玉姐姐要。”
来之前紫玉的那眼神儿叫随安发毛,现在一听是这事,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老夫人不重视的事,不代表她一个做下人的也能跟着敷衍了事,面上依旧慎重的应了。
老夫人便对王老安人道,“您别看她年纪小,心里倒是有一杆秤呢。”
褚翌在王老安人怀里哼笑,指了随安道:“她这样的一杆秤,不是缺斤少两,就是赔的血本无归。”
当主子的看不起奴婢是常态,要是把奴婢当成朋友才叫奇怪。
随安不动如山,心里却腹诽道,您能忍下林先生,不是也是害怕褚帅回来揍你?
王老安人见她不说话不反驳倒高看她两眼,这之后随安告退,老夫人才悄悄问王老安人,“您看这个丫头怎么样?我仔细看了有段儿时候了,想把她放到老九房里。”
她说这话也没背着褚翌,褚翌一听就皱眉,“我不要什么房里人,也不要那破丫头。”
打小儿他身边就围满了丫头,对他有没有那意思他还是能看的出来的。
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少爷的心高气傲,去温存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丫头?
王老安人拍了一下褚翌的胳膊,“我见你大哥哥都不敢这样跟你娘说话。”老夫人是褚帅第二任继室,先头故去的原配继室都留下了几个孩子,现在也尊称老夫人母亲。
褚翌不再言语,却仍旧低着头把玩手里的九连环。
老夫人见他没了声,这才对了母亲解释道:“老九十四岁了,老大在他这个年纪都成亲两年了。”
“先时我怕他性子不定早成亲说不定要掏腾坏了身子,一直压着,有上门说亲的也被我推诿了过去。
“不过岭王叛乱之事已定,老爷迟早要班师,我琢磨着等老爷回来,他这亲事也要搬到台面上说一说了,到时候再往他房里放人,显得我跟老爷打擂台似得,也让新媳妇没脸面。”
王老安人一边听一边点头。褚翌撇了撇嘴,起来告退:“七哥说平郡王寻了把好剑,儿子也想去看看。”
老夫人打发走了他,又接着跟母亲道:“随安这丫头,寡言少语,心里有数。您不知道,她刚来的时候,老九拿着书当柴烧,整日里说要学大老爷当劳什子将军,我都忍不住火气捶了他好几次,偏随安问他的小厮,是不是当将军不用念书识字,又问那些兵法阵法要略是谁写的……老九竟然听到了心里,打那以后虽然也是混日子,却磕磕绊绊的熬了下来,好歹没把师傅们气吐血。
我又暗地里试了她几次,对了财帛也不动心,难得的是这份儿定力。她又识字,放到老九房里,替他管着他的那些东西也还算稳当。
现在老九身边的几个丫头,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大字不识一个,想抬举也抬举不起来。若是现从外头找,又不知蹉跎多少时候才能寻一个可心的。”
王老安人缓缓点头:“你说的在理。”
随安还不晓得这些故事呢,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们倒是知道一些,但是主子不明确的表示出来,谁也不会乱传。
随安这边接了新活计,就忙着列单子。
人生四大事,衣食住行,林先生的家眷来了,先头第一件事就是住下。
这院子么,当初是林先生自己挑的,位置也不错,还有个小门能通到外头街上,出行也方便。
只是也不是没有任何缺憾,便是因为后头有个水塘,冬天要格外阴冷些。
林先生又是南边儿来的人,这头一年的冬天格外难熬,到时候家眷们来了,用的炭最好一次领足了,免得冻着客人,也免得她后头跟着受累。
再就是屋里的布置,林先生雅致,房里也没什么富贵的物件,他的家眷们可就不好说了,随安按着客房的家具清单列了两份单子,添添减减的,依照中庸之道终于列成了一张单子。
譬如这床就选了上好的黄杨木,黄杨木硬,易雕刻,刷了枣红木漆,显得亮眼,又散发淡淡清香。
其余的面上的东西看着平淡,但细节里头又体现着精致,譬如女眷们的梳妆台,那镜子就是上京里头的中等人家也用不上的,胭脂水粉自然是从老店里头买了好的来。
这样总列下来,要添加的大约有二三十件,如琉璃风灯,四季如意屏风,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黄底蓝边牧童横笛的青花茶具等等不一而足。
更因为林先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已经十岁,想来是读书的,所以随安又准备了文房四宝,虽然不是多么珍贵的,但也是家里爷们寻常在用的。
她这里寻思了一通,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便另外抄了单子,拿着去找紫玉。
谁知紫玉见了她又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随安那本来已经慢慢卧倒的寒毛瞬间又直立了起来。
拿着单子也不着急交给紫玉,只一味儿的说软话:“好姐姐,有什么事您可得提点着我些,只别瞒着我,到时候一下子砸我头上,我可找您抹泪儿。”
紫玉握住她的手,笑着捏了一下随安的腮帮子,“小丫头看学会排揎人了,我可不怕,只怕你到时候喜得合不拢嘴,不肯出来见人呢。”
随安心里一沉,姑娘家躲羞,一般就是说定了亲事。她年纪这么小,不到放出去的年纪,那些想做媒的管家婆子也不敢打包票说能让主家将她嫁出去。那么能叫她躲羞的,也就只有入了哪位爷们的眼,她是九爷的丫头,若是被别的男人看上,九爷那性子,不打死她就是恩典。
她心里沉重,面上却不敢显示出来,仍旧夹缠了紫玉:“姐姐就跟我透露一二吧,免得我回去抓耳挠腮的想不通透。有那些琢磨的功夫,我都能给姐姐画几张花样子了。”
第四章林姑娘进府
紫玉笑:“想你才来的时候,瘦瘦巴巴,谁想到这才过了三年就长成一个小美人儿了,不怪老夫人喜欢,就是我见了也喜欢呢。”
想着老夫人说话的时候也没背了人,她年纪比九爷大好几岁,跟随安她们竞争也竞争不着,倒不如在这里结个善缘,想到这里便道:“真是好事,我只说一句,你是九爷的丫头,这一辈子可不就得好好伺候九爷?”却不是直说老夫人看上你了,想要把你给九爷当通房丫头。
随安一下子就听懂了,都说到要一辈子伺候了,那肯定就是通房丫头,至多混成个姨娘,就算是了不起的了。
虽然心里不乐意,面上还是不敢露出分毫端倪,不仅如此,还撅了嘴道:“姐姐说的,我自然懂得,一奴不侍二主么。”
紫玉笑着拿过单子,不肯再多说一句。
随安也无心跟她再说下去,回去之后就关了门悄悄数起自己的私房来。
却是越数心情越糟糕。
她手头的银角子跟大钱加起来统共也不到二两,再加上那些过年过节偶尔得到的赏赐,几根铜包金的簪子,一副细细的银镯子,几幅珍珠耳环,全部当了能有二两?
当年她的卖身银子是五两,可她那时候瘦小,现如今在府里这样养了几年,想原价赎出去简直不可能。
平日里觉得自己省吃俭用,又不涂脂抹粉的,比起其他人尚且算能攒住钱的,可现如今才发现努力了这么久还是白瞎。
外头爹不能指望,里头既然存了出去的心思,主子身边自然是不能过分的去讨好,讨不来好,自然也就得不了多少赏赐。
徵阳馆里老夫人已然拿定了主意,但想着距离褚帅回府还有一段日子,她也正好可多观察观察,便道:“这事儿等过完年再说不迟。”说完请了王老安人品尝千层酥。
褚翌听了却在心里冷笑,随安这死丫头,旁人只觉得她乖巧懂事,他却知道她有多么狡猾,脑袋瓜子里头又有多少主意。
想着不远不近的离了自己,到时候好从府里全身而退?
也不想想若是身边的伴读丫头赎身出去,他这个主子脸上会不会有光?会不会以为他这个主子身有怪病还是怎么的,否则怎么会连个丫头也笼络不住?
想到这里,觉得就算他看不上她,但为了自己的名声,将这破丫头收到房里也很不错。
他下次遇到她,便把这事好好的跟她说说,仔细瞧一瞧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日,褚翌格外放了心思观察,结果发现随安依旧如同之前一样,似乎对要成为通房丫头一事毫无所觉。
褚翌性子上来,偏要看一看她的真面目,还没等他找出点事儿来,林先生的家眷到了河口,估计再有五六日就能进京了。
“不是说约么要在路上走大半个月?这才几日啊就到了。”粗使婆子们也诧异。
随安不清楚内情,却是知道自己不能怠慢了这一家人,着意去请了老夫人身边的路妈妈,“到时候还请您老过去看着点,我年纪小,怕是哪里有做的不到的地方。”
路妈妈并不在府里当差,只是她家里男人是这府里的大总管,她也就常围在老夫人跟前,跑跑腿,传传话,又是个热心肠的性子,大家也都喜欢跟她亲近。
路妈妈可是知道老夫人看不起林先生,闻言就有点犹豫,“这……,要不到时候再说,我也说不准那日里头有没有功夫。”
随安存了说服她的心,笑了道:“老夫人着意叫了我去,派了这差事给我,我也好奇他们南边那边的人是什么讲究呢,这些事又不懂,也怕怠慢了客人,到时候抱怨给了老爷听,我自己挨一顿训斥没什么,就怕失了九爷的面子。要是妈妈在,见多识广的,也能对上话,比我一个毛丫头不知强出去几百倍,妈妈往那儿一站,体面风度又胜过我们百十倍,好妈妈,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千万要去。有您在呀,我这腿也不抖了,心肝也不颤了,也有主心骨了。”
路妈妈听了心里舒坦。
都说九爷这个伴读丫头会来事,可不是说虚话。这一席话,说了好几个意思。
头一个就是请路妈妈见识见识南边的人的行事规矩。好不好的,她见到说给老夫人听,权当说笑了。
第二个就是随安接待这家人,是代表了老夫人的体面的,若是有什么不妥,被元帅知道了,肯定会怪罪到老夫人头上。
第三个就是若是路妈妈去了,那就没什么不妥了,有也是那家人不妥,可不是这府里不周全。
“那我到时候就抽空走一趟,你个小丫头儿,可是机灵。”
随安高兴的谢了又谢。回去后果然路管家就打发人来问,林先生的家眷到京的具体日子。
又去找了紫玉,催促着库房将东西发了出来,一口气领足了过冬的新炭,这一番忙忙碌碌的安置倒是把心里的惧怕散淡了不少。
“其实九爷也还是一个小孩子,他能知道什么。”她在心里嘟囔。
“死丫头你在说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褚翌的怒喝声,随安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竟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请九爷安。”她连忙行礼,反正错已经铸成,能弥补一点是一点。
“行了,没有外人,别假惺惺的给爷来这套!”褚翌恶声恶气的看着她,“说爷什么也不知道?哼,知道的总比你多,等你进了我的房……”
话说了一半,故意不说,意犹未尽的斜睨着随安。
随安装傻,故意做出怕怕的样子:“九爷难不成要照了一天三顿打奴婢?还是不给奴婢吃饱饭?”
褚翌却突然脸色微红。他想起自己今年春天夜里烦躁……,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派了教导人事的姑姑过来说的那些事,再看看随安还一副插科打诨的傻样,抬脚就踹了过去,不过用的力道却不大。
褚翌踹完就走,随安自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这次终于管住了嘴巴,在心里琢磨:“也不知林先生的夫人过来,会不会打赏,要是她们不知道行情,一次就赏个十两八两的……”
又想到自家老爹那文弱书生样子,到时候冲了府里哭哭啼啼的来两声,没准老夫人心一软,可怜他无人奉养,就把自己放了出去呢……
随安想的极美,双手捧着腮帮子,笑的眼睛都弯成峨眉月,连褚翌去而复返都不晓得。
褚翌想起自己跟那些粗犷的汉子们在一起时,听他们说的家里婆娘就要时不时的收拾一顿才安生老实的话来——难不成随安也喜欢被人打?
褚家九爷摇头走了,他觉得自己未知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候没捞着,说不定还要被扎一下哩。反正他是绝对不要随安这破丫头的,让她美也白美去吧。
因为怀抱着不可告人之目的,所以随安在对待林先生家眷这件事上既用心又慎重,连带博了林先生不少好感。
林太太进京这日,随安着意穿了一身喜庆的棉纱小袄,褚翌跟林先生前后脚进了书房,两人俱是眼前一亮。
随安脸小,皮肤又白,仔细一瞅还真有点诗经里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林先生许久不见家人的缘故,这堂课讲的有点生硬,最后直接颠三倒四,一句话说了好几遍。
褚翌笑着站起来:“师母今日到府,学生正该也去拜见,今日不如早下学方好。”又问随安,“书房里头可有我的衣裳?换身郑重些的。”
随安伺候这位爷也都是做熟练的,只是褚翌的个头高,足足高出她一头半去,搭披风的时候,随安那胳膊就显得短,踮起脚都够不着。
褚翌撇了下嘴,极其轻蔑的给了个“蠢”。
随安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收拾好了随着林先生跟褚翌一起到了大门口。
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林家人还没到。
随安也是难得来到府门这儿,有了机会自然好好打量。
褚府的大门是广梁式,门扉在门庑中柱之间,门前既宽敞又亮堂,在规格上仅次于王府大门,这也是今年褚帅率军节节获胜之后,陛下恩赏了重新翻修的。平日大门紧闭,只留了旁边侧门供人往来。
褚翌站在门房跟前,见林先生连着两次往后看,也扭头一看,就见满院子的门房小厮,眼光都偷偷落在随安身上,顿时恼了,没好气的给她使了个眼色,“滚到二门那里去等!”
不能第一时间给林太太请安领到赏钱,随安很不开心。
她刚到了二门,有小厮飞快的过来传话,“随安姐姐,林太太并林公子林姑娘进府了。”
随安连忙拉住他,抓了十来个大钱给他道:“麻烦你去后头跟路妈妈说一声。”
林先生有一子一女,公子林颂枫,姑娘林颂鸾,从这取名上就可看出林先生对林姑娘的重视,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林颂鸾虚岁十五,本来在路上已经跟弟弟商量好了,见了父亲的学生,要以师弟相称的。本来么,这进学讲究的就是个先来后到,可不是以年纪论。他们林府虽然不是豪门望族,可也是世代书香,姐弟俩都是早早跟了父亲启蒙,褚家的少爷再早也早不过他们。
刚下了轿子,就见到了褚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