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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江离已经穿着中衣躺在自家的芙蓉轩中了,细软的被子盖在身上,仿佛是铺了一床软绵绵的云。阳春三月的季节,这样的舒适叫本就酣睡赖床的江离越发起不来。

院子里悉悉萃萃的声响,让江离忍不住开始乱蹬被子,一边翻来覆去,一边闭着眼睛嘀咕道:“师父,你让我再睡一会,就一会儿……”

等到院子里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江离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揉揉眼睛,慢悠悠的从床上爬起来。

“这是哪里,这不是逍遥峰!”

江离自言自语道,一边说,一边颇为警惕地环顾四周,直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才终于晃过神来。

“傻孩子,怎么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说这话的人正是江家的当家夫人丁氏,也是江离的亲生母亲。

大约是许多年未见的缘故,即便此刻已经日晒三竿,即便江家上下已经忙做一团,丁氏也只是满眼宠溺地看着江离,不慌不忙地将一身刚做好的碧水色绞丝杜鹃裙裳放在了床头。

若不是听到屋里头有动静,丁氏大约还会继续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静静等上一些时辰。

1

江离嘴里叼着一根细树枝,晃荡着两只袖子在芙蓉轩中来来回回晃荡,丁氏慌忙跑上前去,一把将江离嘴里的树枝扯了下来,拧着眉头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我的乖乖,你是摄政王府里的郡主,怎么能这般野蛮粗俗?”

江离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一转,很扫兴地看了看被扔在地上的树枝,一个时辰不到,这已经是丁氏从她嘴里扯下的第四根树枝了。

江离叹了一口气,岔开腿,像一只青蛙似的蹲在地上,喊道:“娘!你这也不让我做,那也不让我做,像看犯人一般看着我做什么?府里头那么多的事情,您不需要盯着吗?”

“我的乖乖,娘已经十二年零八个月没见到你了,想你想得要紧。如今,再要紧的事情,也比不上你重要。”

丁氏目不转睛看着江离,看着看着,两只眼睛就忍不住红了起来,红着红着,两行泪便像断了线的佛珠般簌簌滚落下来。

江离抬头看了一眼,垂着脑袋叹了一口气,颇为不耐烦地站起身安抚道:“娘,我不过才回来两日,你已经哭了十余次了。外头知道的人,晓得这是江家小女儿阔别十二年,终于从逍遥峰回家了。那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江家小女儿死了呢……”

“呸呸呸,我的乖乖,这话不吉利,可不能乱说。”丁氏顾不上哭了,赶紧抬手扣住江离的头,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往地上吐口水去晦气。

丁氏不敢像先前那般动不动就哭了,却仍旧时不时哽咽着念叨:“当年你才四岁,屡屡发烧不止,请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问了一位城外的高人,疑心是邪物上身,又说不宜放在长安生长,指了方向,不得已将你送到了中山洲逍遥峰……”

“什么高人,我看就是个讹钱的骗子。”

丁氏慌忙摆手解释道:“怎么会呢,自打把你送到了逍遥峰,每年去探望,门人都说安好无恙。只是,这十多年的分别着实可惜,为娘见不到你,想得心肝都疼……”

江离一看母亲,眼见着又要连绵不断地掉泪了,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十几年也不曾着人来接我,还说什么想念呢,我看娘早就忘了我这个女儿了。既是忘了,如今却又让大哥带人将我诓骗回来做什么,我呀,当真就像是长在逍遥峰上的稗子草,无人怜惜!”

江离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大约是在逍遥峰逍遥惯了,跟着代序师兄翻山越岭采药,放纵且自由。

若不是江文松带着几个小厮上山来找师父,江离许是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富庶鼎盛的家了。若不是大哥买通门人在自己的饭菜中下了迷魂散,自己绝不会轻易下山回江家。

说实话,比起摄政王府,江离更愿意呆在逍遥峰,虽然会经常被师父罚站、罚抄书、罚不许吃饭,也会偶尔被代序用挂在树枝上的死蛇吓得上蹿下跳,还会因为试草药经常腹泻不止……

逍遥峰比不上摄政王府富贵,却也比不上这里规矩繁多。

用丁氏的话来说,江离从前野惯了,如今都要改改。

这是一件大工程,因此,丁氏专门挑了四个年长的嬷嬷寸步不离地教她。

丁氏本想着严厉一些,好让住在后院的那两个妾室看看,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出郡主,这才是最有资格做太子妃的人。

可如今听江离这么一说,丁氏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忙低声下气地解释道:“乖乖,你这么说话,娘的心都碎了一地。若不是顾念着你的安危,我早就上那逍遥峰把你接回来了,你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会不想把你养在自己身边呢。”

江离扭头一看丁氏的样子,瞧见她的下巴正在颤颤巍巍抖得厉害。

江离把手一把放在丁氏的肩膀头上,拍了拍,慷慨陈词道:“别哭别哭,哭起来更丑了。若叫柳姨娘瞧见了,又该嘲笑你人老珠黄了。”

话罢,丁氏果真像被马蜂蛰了般喊起来:“她敢!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贱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把老爷迷得五迷三道,小狐狸精!”

江离见着母亲顾不上哭了,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顺着母亲的话,心不在焉地奉承道:“是是是,不管是柳姨娘,还是孙姨娘,都是登不上台面的人,哪里比得上你,半老徐娘,贼眉鼠眼,口蜜腹剑……”

丁氏站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搀扶在侧的江离,长呼一口气,提高了嗓门对着站在廊上的蔡嬷嬷喊道:“快快快!再给郡主请一个先生,学问也要重新做!”

江离刚要张口阻止,岂料那蔡嬷嬷耳顺之年,却仍旧是脚底生风,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丁氏当真是十分疼爱这个多年不见面的小女儿,除了四个年长老道的嬷嬷,还有一个渊博儒雅的私塾先生,余外还有六个手脚勤快的丫鬟伺候在侧。芙蓉轩中上下加起来有三十多个下人,白天黑夜只围绕江离一个人转悠。

“郡主,笑得不对,重新笑。”

“郡主,坐得不好,起来重新坐。”

“郡主,吃相太难看,今儿不许吃了,肚子上的肉胖得都溢出来了,明儿继续练习。”

……

就连睡觉,也有嬷嬷在旁,一边帮着江离把踹开的被子盖好,一边像老尼姑似的嘀咕:“睡相太难看,有失大家闺秀风范。”

规矩才教了三日,江离便哭着喊着再也不学了。

“我要回逍遥峰,要找师父,我要见代序!”

江离分明是在发脾气,可旁边的嬷嬷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始终不罢休,皱着眉跟在江离屁股后头喊:“声音太大了,太不像话,郡主柔声细语些才好。”

“细语哥,我就要叫!最好把代序叫来,把我带回逍遥峰,这乱七八糟的规矩,我不学了!”

这一喊不要紧,没有喊来丁氏,也没有喊来大师兄代序,倒是把住在杜蘅居里的江芷兮喊来了。

江离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庭院门口的江芷兮,她倒是极为温顺端庄,两只珍珠耳环好好戴在耳朵上,穿在身上的绛朱色团花锦绣裳像一团好看的烟霞,脸上的胭脂极为羞腉,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大概就是蔡嬷嬷口中的大家闺秀的风姿吧。

江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两只翡翠坠鹤耳环,只剩下一只孤零零挂着,至于另一只,六个丫鬟正在院子里翻花倒草。

江芷兮向前走了两步,瞥了一眼鸡飞狗跳的下人们,却装作不知情地问道:“早就听说郡主回来了,前几日身子不适,一直不大走动,直到今日,这副身体才终于松泛了些,得了空就想来与郡主聚一聚。妹妹不会怪罪姐姐来迟了吧?”

回家这些日子,江离被严加看守在芙蓉轩中学规矩,那些个世子、郡主学了十几年的规矩,丁氏倒是巴望着江离能在一夜之间打通任督二脉。

因此,江离整日除了见母亲,便是这些个唠唠叨叨的下人,至于其他人,总之是没见过几面。

如今,终于见到了一张新鲜面孔,江离高兴地一蹦三尺高,顾不得耳环少了一只,也顾不上衣服上还沾有桂花酥的饼屑,慌忙上前去迎接,笑着说道:“你就是我的四姐姐罢?从前我被送走的时候尚且年幼不记事,前些日子听母亲提起来,只盼能见上一面呢,如今终于见着了,真是冤家路窄呢。”

江离眼看着江芷兮的脸色变得尴尬难看,却没能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成语用错了,她一直以为“冤家路窄”是一个好词,琢磨着大致意思是,被冤枉的两个人好不容易遇到了,当真是知己。

江离笑了笑,很得意地看了一眼江芷兮,心里暗暗得瑟:跟着先生学了几日学问,当真是有用得很!

江芷兮清了清嗓子,循着步子往屋子里慢慢走,很客气地吩咐跟在后面的丫鬟,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绣着紫黄色丛草的荷包交到江离手中。

“听闻你的名字是一种生长在水里的草,我没见过它的长相,只是从书中文字摘了只言片语,如今绣在这小小的荷包上,还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份礼太轻。”

江离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一种水草,听闻还是长相极为丑陋的草,却是生长力惊人。

原本名字中的“离”应该写作“蓠”,不知怎得,江离总也不记得名字中的草字头,逢人就说自己名字中的“离”乃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中的字。

每每听到她这么介绍,丁氏总会欲言又止,跟着眼圈一阵殷红,她私以为女儿这是对小时候被送到逍遥峰的事情耿耿于怀。

江离看着躺在手中的荷包,憨笑着点头说很喜欢。

“妹妹生得本就俊秀,这么些年生长在外,更是越发接地气了。果真人如其名,不可貌相,自由自在。”

江芷兮在话本中见过那江蓠一草的画像,乱糟糟一团,只能生长在不见天日的水里,是市井中顶下贱的水生植物。

江芷兮说这话时,一边来回扫视眼前着粗糙鄙陋的妹妹,一边揣着心思继续打击道:“府里规矩多,不比山野中自在,妹妹若当真学不会,倒不如干脆放手不学了。”

江离半点听不出其中深意,只抓住了“不学了”几个字,赶紧瞪大了眼睛,一把握住江芷兮的手,惊叹道:“此话当真?”

江芷兮一时愣住,瘦弱的身体被江离握住肩膀来回摇摆。像是忽然有了法子,江离赶紧小声在江芷兮耳边说:“这件事我说了不算数,劳烦姐姐去跟我母亲提一提,别让我学这些。”

江芷兮的脸色沉了沉,僵着表情吞吞吐吐道:“这……这种事情,得是你自己去说,若是我去说,倒会让母亲觉得是我不想让你学会似的……”

江家孩子,不论是不是丁氏所出,都要尊称丁氏为母亲,而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按照嫡庶规矩,只能唤上一句姨娘。

江芷兮乃是柳姨娘所出,却不能由着柳姨娘抚养,跟在丁氏身边长到了十四岁,因为柳姨娘的儿子江文柏在边关立了军功,老爷高兴之余,同意江芷兮往后可跟在柳姨娘身边侍奉。

丁氏起先还会失落,自从江离去了逍遥峰,她是打心眼里把这个王府里的唯一女孩当作亲生女儿,便是身边的嬷嬷也对江芷兮毕恭毕敬,吃穿用度更是样样按照嫡出郡主的派头置办。

可,自从江离回来了,丁氏哪里还会顾得上失落,每天屁颠屁颠全是围着江离转悠,就连家里那两房水火不容的姨娘,自己也全然懒得刁难,更别说是庶出的江芷兮了。

这些事情,江离不知道,江芷兮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区别,不由得对这个没死在外面的妹妹格外愤恨。

倘若江离没有回家,爹爹谋划的太子妃就是自己了。

倘若自己成了太子妃,那一切可就都不一样了。

“四姐姐,四姐姐……”

眼见着江芷兮愣愣地出神,江离瞬间泄了气,琢磨这一招不大可能奏效,喃喃自语道:“那又何苦提这么一嘴,叫我空欢喜一场。”

江芷兮原以为王府的嫡出女儿该是何等聪明,如今见着了,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枉费自己前几日一直称病宿在房里想对策。

这江离不过是个草包,养在逍遥峰多年,早就逍遥自在没了脑子,何必忌惮这么一个人会跟自己抢夺太子妃之位。

纵然她是王府嫡出的女儿,自己不过是妾室所出。

可,若真只能在江家这两个女儿中间挑一个做太子妃,只要太子不傻,就绝不会放着肤白貌美,秀外慧中的江芷兮不要,而求娶一个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的江离。

她的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样,俗气低劣,难登大雅之堂。

江芷兮心中有数,便不再与江离逞过多口舌,只敷衍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江离好生失意,很不容易见到的新面孔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荷包,绣着一团看不真切紫得发黑的草,越瞧越让人心里难过。

2

跟着嬷嬷学了半个月的规矩,江离总算知道什么是笑不露齿了,丁氏很高兴,嘴角恨不得咧到后脑勺,追在后面反反复复说:“我就知道我的离儿是顶聪明的,学什么都学得快。”

实际上,不是江离规矩学得好,而是整天被关在芙蓉轩里,每天睁开眼,见到的都是同样的人,听到的都是一样的话。久而久之,她实在笑不出来了,抿着嘴敷衍地咧一咧,居然就算是过关了。

江离终于见到父亲大人了,若不是母亲跟在江华兖后头,毕恭毕敬唯唯诺诺,江离差点以为这是母亲给自己请来的第三个教书先生。

毕竟,自从江离把前两个先生气走了之后,府中已经有数日不见有人来教“之乎者也”了。

江华兖以为,多年不见,初次见面,宝贝女儿会像小时候一样冲到自己怀里,然而事实显然比他设想中残忍多了。

江离只是站在原地,和面前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看起来精明算计的老头面面相觑。

“快,快叫爹啊!”丁氏激动地看着江离,眼神示意女儿有所表示。

可江离迟迟不动,眯着眼睛浅浅微笑,礼貌又不失距离感。

丁氏见状,赶紧抢在江华兖前面解释道:“前些日子,朝中事务繁忙,你爹爹得不到空回家,要不就是回来时已经是夜半三更,他很怕吵到你休息。”

“哦。”

丁氏和江华兖都等着江离说下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这个“哦”字就是女儿的全部下文了。

江华兖径直走到内室,拂开华服端坐在上座,略带着几分威严,话里话外又为自己开脱了一番:“从前送你去逍遥峰实在是情非得已,性命总归是比团圆重要。如今,本王瞧着你很好,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便也不算是白熬。”

丁氏附和着点头,依旧注视着江离,用眼神来回向江华兖瞥,暗示道:“是啊,这些年,你爹爹常常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小时候,在几个兄弟姊妹中,老爷最是喜欢离儿你了。”

“好了好了,娘的眼珠子要是再这么转悠下去,怕是要成瞎子了。”江离说起话来仍旧是没大没小,丁氏倒也不生气,很主动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江离看懂了母亲眼睛里的意思,却偏偏不愿意按照母亲所期望的那般上前去奉承讨好父亲。仍旧是站在江华兖面前,一动不动。

“好了好了,多年不见,难免生分。不过,你到底是我江家的血脉,规矩、学问,该学的还得好好学,日后入了东宫,不能叫人看笑话。”

江华兖说得意味深长,江离听得糊里糊涂,这偌大的摄政王府尚且还没有逛个遍,哪里又来了一个什么东宫。

“什么东宫?”江离疑惑道。

江华兖接过丁氏递过来的茶盏,拂开茶盖对着平静的水面吹了长长一口气,茶水便在盏中漾起浅浅的波纹。

江华兖伸长了脖子抿了一口,皱着眉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镇定道:“就是太子的寝宫,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成亲后自然要入住东宫。”

丁氏眼睛都不眨地盯着江离,眼里脸上都是笑意,跟在江华兖后头补充道:“是啊,这是求之不得的姻缘,别人家的女儿削尖了脑袋想要嫁给太子,可离儿你,多亏有一个能干的爹爹,才有这样的福气……”

没等丁氏畅想完,江离就直接义正言辞拒绝道:“成什么亲!这样的福气谁爱要就给谁,反正我不要。”

“小女儿家的心性!哪里能什么都由着你的性子?陛下已经着人算好了良辰吉日,下个月十六便是了。”江华兖眼见着江离就要怒发冲冠,有些软了心,压低了声音劝慰道:“太子乃是人中龙凤,能和皇家攀上姻亲实在是难得。”

江离却没有因为江华兖的好言好语而就此答应,冷笑了一声回绝道:“哼,我只当爹爹千方百计把女儿接回家是为了缓解思念之苦,原来,是要把我当作玩物送给太子,以谋求天家恩宠!”

养在深山12年的病弱郡主回家了,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嫁给太子

“放……胡说!”到嘴边的粗话被江华兖硬生生憋了回去,起身朗声嘱咐示下:“你们都出去吧,郡主现下无需伺候。”

待到屋内都没了下人,江华兖的怒火才重新燃了起来,指着江离吼道:“本王是陛下的皇叔,是大奉朝的御赐摄政王,如今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会要靠进贡女儿来谋求恩宠?”

“老爷,老爷,您别生气,离儿有口无心,有话好好说,别吓坏了她,她身子不大好的。”丁氏一着急,说话的声音不自觉跟着颤抖,哭腔卡在嗓子眼,越来越不可遏制。

江华兖一想到江离小时候几度要魂归黄泉,不免心下一沉,忙沉声静气道:“你娘说得对,这样的姻缘,是多少官宦家的女儿想求都求不来的。他日太子登基,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我不稀罕做什么皇后,爹爹要不还是遣人将我送回逍遥峰吧。”

丁氏赶紧上前来用手堵住江离的嘴,附在她耳边小声地埋怨道:“我的乖乖,你瞎说什么呢,如今圣旨都下了,你若是不嫁,那便是抗旨啊。”

江离虽没有长久呆在长安,却也知道“抗旨”两个字的严重性。

江离陡然间心生一计,笑着逢迎道:“不如爹爹去问问四姐姐,她生得漂亮,腹有诗书,说不定巴不得要做太子妃呢。”

不等江华兖说话,江离又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啊不行不行,师父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见得四姐姐就看得上太子,我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难为人家还给我送礼……”

“你别盘算了,她就是想去,也轮不上。”江华兖听了一耳朵,就赶紧打断江离。

“为什么?”

丁氏站出来解释道:“我的乖乖,太子乃是皇后嫡出的儿子,哪能娶别家庶出的女儿。”

江离没了理由,只能词穷地重复那一句:“反正我不嫁给太子,面儿都没见过的人,何来谈婚论嫁?谁知道他是王二麻子,还是张三瘸子,蒙上被子再发现可就都晚了。”

“啊呀,我的乖乖,你这是说什么糊涂话呢,这话往后可都不准说了,大不敬,大不敬得很!”丁氏习惯性地按住江离的头以作点头之状。

江离脱口而出:“娘,您这是牛不吃草强按头啊。”

丁氏脑回路清新,笑着对江华兖说道:“教书先生没白教,这回总算用对成语了。”

……

嬷嬷们照旧日日都围着江离教授规矩,江离抗婚一事,不仅没有被江华兖放在眼里,也没有引起王府里任何人的重视。

从今以后,江离多了一件任务,除了要和这些蛮横的嬷嬷斗智斗勇,还要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逃回逍遥峰。

“要是代序在就好了……”

这句话,江离几乎每天都要念叨一遍,一边念叨一边抬头望着王府的墙檐和屋顶。

从前,代序总是吹嘘自己的武艺了得,飞檐走壁,遁地穿墙,他总是描绘地活灵活现,江离笑着用扫把跟在他屁股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你倒是飞给我看看啊。”

江离知道,代序不过是在吹牛。可是此刻,她竟然真的盼望代序练就了一身真本事,最好能像神仙话本中一样,身穿夜行衣,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府邸将自己带走。

这一次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至少要等到太子大婚之后才能悄咪咪地回来探望吧。

这样想着,江离觉得自己应该提前给母亲留一封宽慰的信,她那么容易哭,若是发现宝贝女儿不翼而飞了,想必又要急得嚎啕大哭,眼泪几天几夜都流不尽……

“郡主,快站起来,怎么能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还翘着二郎腿,实在是有失教养。”蔡嬷嬷是这几个嬷嬷中最严厉、最毒舌,也最爱打小报告的人。

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唠叨,江离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蔡嬷嬷却丝毫不觉得厌烦。

江离意犹未尽地望了望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尤其打量了一圈屋顶,确定一只鸟都没有看见,才终于不甘心地跟着蔡嬷嬷回了室内,今儿要学习刺绣。

“嘶——”

江离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扎到手指了,她抬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蔡嬷嬷,满脸沟壑的脸上平静得很。江离举着手指头委屈巴巴地求情道:“嬷嬷,我的手指头流血了……”

“死不了人,继续。”

蔡嬷嬷甚至都懒得去瞥江离的手指头,冷言冷语道:“都绣了一天了,眼见着都要用晚膳了,郡主绣的鸳鸯……绣的鸭子,才只长出了一只头。”

江离把手指头含在嘴里,低头看着绣绷里的红色丝线,低着声音自嘲道:“其实,我绣的是麻雀……”

“我也算是个老嬷嬷了,从前也是在宫里教过公主的,却从没见过哪个公主像郡主这般朽木不可雕。郡主,你若是月底还没学会这些,老奴我可就要惭愧而死了!”蔡嬷嬷叹了长长一口气,兀自从屋里退了出去,拧着眉头站在门口的花坛边上一阵阵啜泣。

江离自知有错,可嘴上还是忍不住念叨:“学不会这些就要去死?这些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喝的,还不如爬树摸鱼来得实在。”

可这话,到底是不能再说了。看着蔡嬷嬷的背影,江离只能伸了伸胳膊,低下头来接着琢磨。

3

即便摄政王府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可江离却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从没觉得一天有这么长,好想师父啊……”江离的刺绣学了数日,仍旧没有半点进步,蔡嬷嬷束手无策,只能将此项训练暂且搁置,扭过头让张嬷嬷教郡主插花。

“郡主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吧,说不定大婚当日,老爷和夫人会将你师父请下山呢。”张嬷嬷接过江离手中的百合花,左右修剪查看一番,漫不经心地接过话茬。

原本,江离只不过是在小心地自言自语,一听张嬷嬷的话十分有理,顿时来了精神,忽闪着眼睛将嬷嬷手中的花一把抢过来,惊叹道:“嬷嬷此言当真?”

张嬷嬷也是个有主意的,赶紧顺着往下说:“可不是,若是郡主跟着老奴好好学习插花之术,夫人一高兴,还会有什么不答应?”

“嗯……我觉得你说得极为正确。好吧好吧,学学学,你现在就教我吧。”

江离对插花之术并不感兴趣,她不懂好好的花开在花园里,怎得就非要剪下来放在花盏里,放就放吧,还必须讲究色彩搭配、次第高低才行,当真是麻烦又无聊。

“嗯,虽说不如宫中的公主插得好看,但多少有那么一点意思了,郡主还是很聪明的。”这是大半个月以来,头一次有人夸奖自己,江离顿生成就感,看着面前的一团花花草草十分得意。

“好了好了,花也插完了,嬷嬷现在就去母亲面前替我说些好话吧。”

“啊,这这这……”

“张嬷嬷,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哼,我再也不要学什么插花之术了,一堆俗物,装模做样。”江离拎着裙子站起身就赌气地往外走,张嬷嬷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喊。

很显然,张嬷嬷的脾气比蔡嬷嬷好多了,正因如此,江离更是大了胆子往芙蓉轩外面跑,一路向着落蕊园去了。

落蕊园风光无限,空气里都沁着花瓣的芬芳。

芙蓉轩中用来学习插花的花,便是从这园子里采摘来的。可不知怎得,那些花好似一被人剪下来,就闹脾气似的收起了味道,到底不如现在这般身临其境来得享受。

“呦,这不是刚回家的郡主吗,自打一回来,夫人就像是藏宝贝似的把你放在了芙蓉轩,今日碰巧撞见了,倒是荣幸。”

江离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孙姨娘,她大约是这王府里头最不受待见的一房姨娘了。

柳姨娘虽然出身不高,但膝下有一儿子江文柏镇守边关屡立战功,封了将军得了赐婚。女儿江芷兮不论相貌,还是才华,也都是长安城中一顶一的贵女。前些年,市井中甚至有声音将江芷兮和谢道韫相提并论。

因此,柳姨娘才越发有底气跟丁氏争强斗胜,自诩杜蘅居才是为王府做出最多贡献的人。

孙姨娘可就不一样了,膝下虽育有一子江文枫,却始终高不成低不就,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败家子。烟花柳巷,酒肆赌馆,哪里的美人最有风情,哪里的酒香飘十里,他摸得比四书五经都熟。

江华兖逮到一回打一回,回回都架不住孙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护着。久而久之,江文枫也就没了怕处,专门为江华兖制作了一张日程表,得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便溜出去潇洒。

这些事情,还都是丁氏躲在房间和江离说的,丁氏不过是看热闹的心性,比起嫡出的长子江文松,江文枫实在是有辱门楣。

“那种竖子,怎么能和你大哥比,松儿可是翰林院的谏议大夫,又有你爹爹在朝中配合着,前途不可限量。”丁氏说这话时,江离心间有些惭愧。母亲和柳姨娘都是一儿一女,儿子不分上下,倒是自己这个嫡出的女儿,比之江芷兮差了一大截。

“我的乖乖,你不需要跟那个丫头比,你是嫡出,即便相貌和才气都比之不及,也照样是摄政王府独一无二的嫡女。可是啊,现在不一样,你要嫁的不是别家公子,乃是当朝太子,未来你要做皇后,底下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你看,现在学还不晚。”丁氏说来说去,还是千叮咛万嘱咐江离要努力。

江离压根不稀罕做什么未来皇后,可她又不想母亲在柳姨娘面前抬不起头,江芷兮这般优秀,有一大半都得益于母亲的悉心培养,柳姨娘不该过河拆桥才是。

想了好一阵子,江离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看孙姨娘,瞬间生起了怜悯之心。孙姨娘真可怜,听母亲说,她时常瞒着父亲将自己的私房钱拿出去供儿子还赌债。

“姨娘说这话太见外,我打小没在府里待,母亲多年不见我,难免心疼得厉害,终日将我养在芙蓉轩,怕我出去生事,又能得空时常来探望。爱女之心比之姨娘的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江离忽然瞧见孙姨娘头上的珠翠,都是很老旧的样式了,想来是没有闲钱给自己配置更好的首饰了。

江离忍不住小声嘀咕,闷着头埋怨道:“爹爹也真是,这么大的家业,不至于就要苛待自己的姨娘。”

“苛待?”孙姨娘听得一头雾水。

江离指着她头上的珠钗,歪着头说道:“诺,姨娘头上的珠钗比蔡嬷嬷用得都差些,我平日里虽然不爱戴这些玩意儿,却也听张嬷嬷提过,当下长安城中最时兴的样式乃是杜鹃螺带翠,珍珠流绒步摇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了。”

江离算着孙姨娘嫁进来也已有十八年,故又补充道:“珍珠流绒步摇大约是姨娘刚进王府时候的时兴样式。改日我一定要跟母亲说一声,拨给姨娘的月银定要加一些才好。又或许,芙蓉轩里还有很多珠钗螺翠、胭脂水粉,我用都用不完,姨娘可随我移步芙蓉轩,我统统送给你。”

江离光顾着自己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孙姨娘的脸色已经气得发青,直到孙姨娘一跺脚,她的话匣子从终于被吓得戛然而止。

“大可不必!我好歹也是这府里头的姨娘,是你的长辈,还轮不到你来施舍!”

“哎,姨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误会了……”

孙姨娘哪里还愿意继续听江离辩解,领着两个丫鬟怒气冲冲就往西院去了。

事实证明,江离真的是有口无心,她都敢说自己的母亲是“半老徐娘”,又怎会意识到孙姨娘最是重面子的人,即便日子拮据要从娘家借钱,也不愿跟丁氏开口求情。

经孙姨娘这么一吼,江离也没了看花赏景的心情,看着张嬷嬷带着六个丫鬟匆匆围了上来,泄气地低语道:“咱们回去吧,我饿了。”

丁氏嘱咐人做了点心,又派人去半塘坊排队买了江离最爱吃的荷叶叫花鸡,双手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女儿大快朵颐。

“哎呀,娘!你要想吃,这个鸡腿给你,总这么望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啃了……”江离的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地说话、嚼咽,手里、嘴里,忙得不亦乐乎。

丁氏赶紧摆摆手,心满意足地笑着说话:“娘不吃,都给我的乖乖吃,但也不能吃太多,你最近又长胖了,衣服还得重新置办。”

江离低头看看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刚要说话,一个喷嚏冷不丁涌上来,忍不住将嘴里的鸡腿肉都喷在了丁氏脸上。

“啊,娘……我的鸡腿肉……”

江离委屈地看着丁氏一身狼藉,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将手中剩下的鸡腿肉又赶紧送到了嘴里,这才腾出手来帮母亲掸去身上的一片狼藉。

丁氏的脸上还挂着江离的唾沫星子,却满口都在说:“没事没事,乖乖,娘回头换一身衣服就行。”又赶紧抬起头来看看江离,担心地问:“乖乖,你没呛着吧,又没人跟你抢,吃得这么着急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江离惭愧地将手中的半拉子鸡腿放在了盘子中,沮丧地埋怨起自己来:“娘,我好羡慕四姐姐啊,琴棋书画,插花诗会,她样样都做的很好。我呢,干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

丁氏看不得江离受委屈,赶紧扶着江离坐在了桌子边上,一句赶着一句安慰道:“乖乖,你可别这么说,若是你打小跟在为娘身边,说不定你比她还要优秀。说到底,都怨我,生了你大哥后身子没有调养好,让你娘胎中带了病,这些年受了不少苦……”

说着说着,丁氏已经泪流满面,说到底,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小分别已经实属无奈,如今好不容易从阎王殿里捡回来一条命,又怎么好狠心折腾。

江离听不得母亲哭,抽抽嗒嗒地一波更胜一波,实在是破坏气氛。

“好了好了,娘,我答应你,以后不管是蔡嬷嬷还是张嬷嬷、李嬷嬷、花嬷嬷,不论是上官先生还是哪个先生,我都好好学规矩,好好做学问。”

“不!”

丁氏突然止住了眼泪,长呼一口气,一把抓住江离的手,说道:“离儿,娘想通了,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就好,那些规矩、学问,若真是学不会就不必为难了。如今,我的离儿还能好好承欢膝下,已经是老天爷厚爱,若追究起来,规不规矩,又有什么要紧。”

江离觉得很高兴,又恍生出心酸之感,该是怎么样的疼惜,才能让母亲放下与柳姨娘的斗气,放下爹爹交代的任务,真心实意说出“规不规矩,又有什么要紧”这样的话。

江离一把抱住母亲,歪着头在母亲耳边亲昵地喊着:“娘,你真好。”

丁氏憨笑着将怀中的江离抱得更紧一些,回话道:“我的离儿也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江离明知道母亲是在说谎,却还是高兴地直跺脚。

这还是头一次,她和母亲的距离这么近,听得到母亲深深浅浅的呼吸,和因为流眼泪不断吮吸的鼻涕声,丝毫没了平日里训斥下人的豪横之态。

从前,江离从来不觉得“家”意味着什么,她以为逍遥峰就是她的家。可现在,她有了不一样的看法,逍遥峰有严厉的师父,有搞怪的代序,却没有疼自己入骨的母亲。

江离私心想着,往后,若是什么规矩都不用学了,又有母亲的贴身照拂,想想也没那么糟。如此,逃回逍遥峰的计划也可以暂时放一放了。

只是还有一件事,得赶紧找机会跟母亲撒撒娇,死也不做太子妃。(原标题:《风华一代:当局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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