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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月娥

1

阳家沟的王顺子,在家排行老四,父母生他时都已年过不惑。那会儿刚解放两三年,老辈子庄稼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目光短到看不到山背后的天空,只求老儿子生在这个世界顺顺当当。据说还是路过门口说书的老瞎子给取的名字呢。当然,代价是顺子他大(爸)用了一大粗碗白生生而散发着麦香的掐疙瘩面。

老瞎子抹了抹嘴巴带着一脸的满足蹒跚而去,他满肚子的故事需要在一把烂琴传送出来的音符里抑扬顿挫,更加重要的是他要找到下家去弹唱,以填饱他时不时咕咕叫的饥肠。王顺子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果真顺顺当当,吃皮耐厚,好养的很,这让他大每每想起那一大粗碗掐疙瘩面时不再心疼。

祖上留下的三间豁烂窑洞,随着王顺子三个哥哥的结婚生子都住得满满当当。十六岁的的王顺子只能和父母借住在生产队的一眼闲窑里安身。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就在这年的秋冬季节里,六十岁出头的父母先后双双暴病而亡,早早去阎王那里报了到。苦哈哈一辈子过去了,还真没享过什么福,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唉!把他的。

十六岁的王顺子两眼一墨黑,虽说父母没分过家,虽说父母在世时一家人有时候也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可如今的日月光景让十六岁的他怎么过?他想起他大终年给生产大队掏茅粪,队里谁家的茅坑没去过?他上初中的时候,生怕他大去学校茅坑掏大粪,给他丢人败兴。有一次他放学回家红着脸吞吞吐吐说:“大,你掏茅粪可千万别去俺们学校去。”他大愣了一下,立马明白了:“狗日的,才上几天学,倒弹嫌起老子来了,怎的,嫌丢人了?”那次之后,驴脾气的他大,专门去他们学校掏茅粪,一鼓气掏了三天。想起这些来,王顺子心如刀绞,如今只要父母能活着,即使他大天天去学校掏粪,他也一百个愿意。

他再也没心思念书了,从学校里把皱巴巴的破烂书包提溜回来,扔到黑漆漆的箱子盖上以后,蔫头耷脑,看着空荡荡而没有一点生气的家,再不想说一句话。牙齿不由自主咬得咯巴巴响,拳头握得紧紧的,泪蛋蛋啪嗒啪嗒往下掉。月光皎洁,如银似水,夜色如此美好,心却如此悲凉。他感觉自己就是一粒浮尘,漂泊不定,不知何去何从。炕头上那盏豆粒似的煤油灯光,在四处漏风的窑里摇曳着,虽说哥哥嫂子轮流叫他吃饭睡觉,但他过后还是会回到这里来,每日里提不起精神来,这可如何是好。

生产大队的队长和王顺子的哥哥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别说小孩了,这事搁一个大人身上,谁又能受得了,将心比心嘛!最后大伙一合计,不如让王顺子当兵,奔一条活路去吧。

于是,第二年春季,之前想要当兵的年轻后生,都被队长说服,以后有的是机会,把名额让出来,这次谁也不能和王顺子这个恓惶娃娃争抢。被队长瞒报了两岁的王顺子,顺风顺水在南方当了一名海军,看这一米七五的个头,结实的身板,谁会怀疑他的年龄?黄土高坡厚重的土,浑浊的水同样能养出彪悍的汉子。临走的时候,王顺子胸前戴了大红花,穿着绿格铮铮的军服,好不威风!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久违而又甜甜的笑容。上车的时候,对着前来送行的恩人队长鞠了三个躬,感动得老队长热泪盈眶,多么懂事的孩子!着实叫人心疼,然后咬咬牙把身上总也舍不得花的两块钱塞到王顺子的手里。

王顺吃苦耐劳,在部队自然得到领导的重用。队长隔几个月会收到王顺子报平安的信件,读完以后,迫不及待地用习惯了用锹、镢头粗糙的手,握着钢笔斯斯文文写起了回信。队长温暖的文字,关切的问候,无意间成为情感上加速升温的催化剂,它让王顺子亲情的空白得到有效的补充。王顺子和队长的感情就在这一封封信里得到进一步升华。一来二去,微妙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王顺子真把队长当成了再生父亲,而队长也不折不扣把他当成了长期在外的一个儿子。

2

当秋日金色的阳光穿过黄绿相间的树叶,在大地上洒下一片片动荡而闪亮的斑驳,红艳艳的枣子散发着诱人的香甜味时,二十岁的王顺子大踏步回来了,他光荣退伍了。他有力的步子迈在村里熟悉的尘土飞扬的小道上,脸上活泛着愉快的表情,嘴里哼着美气的歌曲。再次回来,他已经成了公家的人,在家等待通知上班,过些日子就要到单位报到去了。他想要急切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的哥哥嫂子,还有队长。他可贵贱不敢把队长忘了,恩情似海啊,要不是队长当年可怜他,说不准自个儿现在就是个人见人烦的讨吃鬼,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饥一顿饱一顿的日月光景了。

王顺子把三个哥哥家轮流走了一遍,当年不是很待见他的嫂嫂们看着他如今出息了,脸上也荡漾出朵朵灿烂的花儿。王顺子也算光宗耀祖了。

队长一家更是热情地接待了王顺子,好几年不见,差点就认不出来了。看这后生敦实的样子,好家伙,串了一米八的高个子。举手投足显示出来的稳成和年龄一点都不相符,不像有些年轻人,张狂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队长俩口子好一阵烟熏火燎,把珍藏了好久的糜子拿出来,炸了油糕,这可是农村人招待亲戚的最高待遇。队长热情大方地说:“来这儿就是到家了,之前你家住队里的闲窑也被收回了,你就歇歇心心在俺家住。”

王顺子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眼泪汪汪,他真想叫队长一声“大 ”,但话到嘴边还是说:“叔,又给您添麻烦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了。”

队长大手一摆:“罢了罢了,咱父子俩谁跟谁啊,寡淡的话就不要说了。”这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语言,表明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让王顺子住了下来了。

我们的王顺子便有了一个现成的家,起码暂时有个落脚处,起码可以遮风避雨的,更重要的是一日三餐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睡在暖洋洋的土炕上。

王顺子啊顺子,看来你真是搭上顺风车了。

当然,王顺子也不是那种没有眼力劲儿的人,他总是把队长家水缸挑得满满的,水缸沿边往外溢水,院子里的柴火堆得老高,王顺子人高马大,这点力气活儿压根儿就不算啥活嘛!队长全家人都喜欢上这个勤快厚道的后生。

队长家的大女儿梅梅,一个二十三四岁的老姑娘,一件红条绒褂子很得体,也很显身材,白净的脸上有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她总冲着王顺子喊:“歇一会儿吧,你不累?”王顺子不好意思低了头,挠了挠头发。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上学一个教室坐两三个年级的学生呢,这个大了自己好几岁的女孩子当初就和他在一个教室,梳着两根羊角辫,花格子上衣,长得可秀气了。只是上学的时候就有病,大概就因为这个没嫁出去呢,高不成低不就的,唉,怪可怜的。有什么病来着?对了,羊角风!动不动躺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怪吓人的。当初同一个教室的学生都吓得捂住了眼。

3

王顺子终于上班了,单位就在离村子不远的铁路上,他成了一名铁路工人。没过多久,王顺子又被调去开了车,在当初,这可是香饽饽的工作,踩着油门,摁着大喇叭,耀武扬威从尘土飞扬的路上旋风一样跑着,爽死了!

有人说,队长神通广大,找关系给王顺子调动工作,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谁知道呢?反正俩人在一起的热情劲儿如同父子嘛!有长舌妇嚼舌头:“那王顺子就是他妈和队长的野种,可怜王顺子他爸到死都不知道,你们瞧瞧,那鼻子那眉毛像不像队长?”这没棱没沿不上串串的话实在引不起多少共鸣。

嫉妒的确能让人失去理智,失去理智以后满嘴的牙齿就管不住舌头了,嘴上自然少了个把门的。好像不这么损损人,心里怎么就过不去这道坎。顶球啥用了,损人不利己。

“说到底是人家俩家的事,两旁外人管的宽?”有明眼人站出来说了公道话。

王顺子二十三岁了,他要成亲了。队长家加紧拾掇窑洞,碾米磨面,忙成一锅粥。原来王顺子要和队长家的梅梅成亲了。队长全家乐呵呵,梅梅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虽说王顺子没大没妈,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但人家长相好,工作好,人品也好,又见过世面,更重要的是根正苗红;再说梅梅,虽说家庭好,人长得俊,但这除不掉病根的难缠病害苦了她,不是嫁不出去,人样孬家庭不好的,梅梅看不上,人样好家庭也不错的又看不上梅梅。梅梅嫁给王顺子,既保住了队长的面子,又不至于掉“价”。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还真是一桩好婚姻呢!况且就梅梅现在这个年龄,二十六岁,已经打破了阳家沟之前老姑娘的纪录,并且创下了“辉煌”的新纪录。

看梅梅绯红的脸颊,羞答答含情的眸子,别提有多喜欢了;再看王顺子,看不出有多情愿,也看不出有多不乐意,脸上平平淡淡,心里熨贴得也是一面镜子呢。

原来队长这么多年的打闹都是有目的的,谁叫王顺子亏欠队长那么多!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王顺子和梅梅领了证睡在一张炕席上是真真嘎巴的事。

两床簇新的红绿被褥是队长家老婆亲手缝制的,针脚又细又密,听说缝了几天几夜;队长家爷爷死的时候留给队长的长孙窑洞,队长亲自用白石灰认认真真刷了两遍,完工以后,队长的脸都花了;家具也是队长请人打的,三尺长的核桃木箱子一对,上了大红的油漆,好不喜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都是经队长家俩口子的手置办的。

“碌碡还能跑到耧前面?”这话是之前队里人笑话队长的,梅梅没嫁出去,梅梅的二妹三妹却相继嫁出去了,这事多多少少让队长在人面前矮了三分。如今给梅梅办喜事,队长感觉丢了的面子找回来了。队里有些人家嫁姑娘千挑万拣,结果拣了“漏油的灯盏”;有的嫁的也是些歪瓜裂枣罢了;反正嫁过来嫁过去都是泥腿子。俺姑娘虽说老姑娘了,可王顺子哪点差了?模样彪彪正正,个子高高,又是吃皇粮的,就是梅梅的二妹夫三妹夫也差了王顺子一大截了,王顺子可真是称了队长的心意了。

街边的槐树下,常常聚集着一群捧着白瓷粗饭碗唠嗑的人们。王顺子和梅梅的婚事,让这些吃着窝窝头,就着咸菜的庄稼汉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明明自己没明没黑地受死活,怎么就比不过一无所有的王顺子呢?穷家薄业的王顺子攀了队长家的高枝,啥啥都有了,往后更是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了。原来王顺子这么有心机!

不过也有人放了风凉话:“王顺子总会有后悔的那一天,梅梅不过是描金粪桶,中看不中用罢了。”立马有人附和:“鸡蛋皮皮外面光。”

4

婚后的日子似乎很平静。

“俩口子过日子哪有不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事?”队长语重心长的说,“梅梅打小身体不好,自然惯着一些,连比她小十多岁的弟弟都让着她,家里的活你多做一些,当然俺们俩口子也会帮衬着你们。”

队长说到做到,梅梅家的事,包括做饭洗衣,他们有空都会尽力而为。惹得梅梅的二妹三妹都很嫉妒。

梅梅如果没病,做闺女做媳妇都没得挑。她清秀的脸上时刻笑盈盈的,特别是两个小酒窝,更是添了几分妩媚,说起话来声音脆个生生,真是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而且会体贴人会心疼人。你说吧,就这么个人见人爱的人,老天爷偏让她有个病,唉,挨千刀的。

梅梅心疼王顺子,早年没大没妈吃了很多苦,一个人孤苦伶仃过了这么多年。她用一颗火热而又滚烫的心温暖着王顺子,她火烧火燎的热情融化了王顺子多年来积攒的孤独,寂寞和苦闷,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家让王顺子尝到了幸福的甜美味道。

热气腾腾的饭菜,干净整洁的衣服,雪白的衬衫,一张甜甜的笑脸,那是妻子等待丈夫下班回家的殷切盼望。春风拂面,桃红柳绿,山沟沟里泉水叮咚,鸟鸣声此起彼伏,王顺子骑着自行车吹着响亮的口哨往返于上下班的路上。

他终于迎来人生中美好的春天。

好景不长。那天,他下班回家,一进家门,他看见梅梅躺在土灶旁的地上,浑身抽搐,四肢弯曲,喉咙里嗷嗷叫着,嘴巴很夸张地扯向一边脸,美丽的脸蛋顿时狰狞可怕,而且满口吐白沫,他吓傻了,撒开腿往丈人家就跑。等他叫了人赶回家时,梅梅已经靠墙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气,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王顺子的心里顿时长出了茅草,刺拉拉不舒服起来。虽说这是意料中的事,但是来得猝不及防,一点预兆都没有。再瞅瞅队长以及家人,就像一块石头落地下去,没有溅起半点水花,神态镇静。其实他们不是不担心,只不过习惯了而已。队长说:“老毛病了,用不着大惊小怪,没球事。”这队长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轻描淡写而又轻松的样子是做给王顺子看的,梅梅的病就不是个事。

农村人结婚就是搭伴过日子,日子过久了就是一家人了。王顺子不一样,他是见过世面的。结婚几个月来,梅梅性格好,脾气好,温柔体贴,哪怕是一句关心的话,都能把王顺子的心就像晒了太阳一样暖和起来。不行,不能因为梅梅有一点病就……权衡利弊,王顺子决定带梅梅治病去,说到底这个病根不除,在王顺子心里就像是安了颗定时炸弹,分分钟钟都可能爆炸,这让他寝食难安。他就不相信,梅梅的病能治不好?

于是隔三差五,梅梅坐在王顺子的自行车上走了,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满满一网兜药包。药渣子倒在街边,隔着两条街,人都能闻到那股草药味。王顺子更加小心翼翼照顾起梅梅,眼睛里柔情似水,荡漾和流动着月色。连王顺子的哥哥们都说,王顺子头一辈子做男人,这样子稀罕女人,俺们的女人受起苦来像驴一样,回家坐炕上照样做营生。王顺子笑而不语,他只知道梅梅怎么对待他的,他也该怎么对待梅梅。人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是进了一家门,才变成一家人。

5

两年后,所有的努力都被证明是徒劳的。定时炸弹无法解除,即使是最高明的拆弹手。

下班回家的王顺子圪蹴在门前一根接着一根抽起了烟,伴随着一阵阵猛烈的呛咳声。秋风习习,片片黄叶从树上以各种姿态飞舞旋转着,他的心时时刻刻也像这叶子飘忽不定。梅梅的肚子开始凸显了起来,这让他除了上班只能守在家里,一刻都不敢放松。

几个月前,当梅梅把怀孕的好消息耳语给王顺子时,王顺子就开始一半喜悦,一半担心起来,但是梅梅坚定的眼神告诉他,这孩子要定了!

梅梅不能让没大没妈的王顺子再恓惶到没有儿女!

细蒙蒙的雨丝夹杂着雪花飘落在大街小巷,雪花还没落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令已过惊蛰。这一天,梅梅在县医院顺利生下了女儿小雪。那个年代,女人生孩子哪个不是在土炕上,一把剪刀,一堆草纸,叫个接生婆就完事了。但是,王顺子不放心他的梅梅,他再也经不起家破人亡了。

阿弥陀佛,瓜熟蒂落!母女平安。

之后的王顺子,几乎承揽了全部的家务,做饭洗衣看孩子,他知道梅梅不能太累,累了就容易犯病。多年来,王顺子很少和朋友一起出去喝酒,很少出去串个门散散心,他已经是一个公认的好男人了。妇女们在大队的场里拿着连杖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对打收割回来的麦子,她们头上绾着白羊肚手巾,满脸都是厚厚的尘土,鼻孔黑黑的,不时吐一口唾沫,好把呛在嘴里的尘土吐出去,机械而又繁重的劳动使得她们心中的天平不由自主失衡了:“看梅梅一个病秧子,看人家既不用出工挣工分,还让王顺子像奶奶一样供着。”

立马就有人回应:“有本事你倒是让你当家的也供着你。”

“各人有各人的命。”

“生下球受罪鬼命,就别净想好事了。”

一码归一码,羡慕归羡慕,活不能不干,工分还得挣,毕竟谁也不想喝西北风,自己的男人不是王顺子,没得皇粮吃。

6

一转眼,九十年代了。王顺子已近不惑之年,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在单位也是个小领导了,虽说不能呼风唤雨,但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梅梅也四十好几了,除了脸上有了一些细密的皱纹外,别的倒没什么大变化,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小雪十多岁了,上着初中,出落得亭亭玉立,温文尔雅。因为梅梅身体的原因,他们一直没再生。王顺子的单位分了一套两居室房子,他们俨然已经成了城里人。当年的队长倒究是明眼人,土地一下户,就知道自己失势了,这会儿谁还尿他了,赶紧从“一把手”退下来,乘着改革的春风,开了个焦化厂,摇身一变,成为乡里知名的企业家。名不名无所谓,关键是腰包随着名气的增长成正比例鼓胀。有人说王顺子在单位春风得意离不开老丈人撑腰,不然既没文化又没文凭,能成香饽饽?还有小梅梅十多岁的弟弟,靠着能耐的企业家买了市民户口,进城招工了,也成了公家的人。

城里人从骨头里轻贱农村人,他们觉得农村人老土,土得掉渣;老穷,穷得手里老没俩活钱花,抠抠搜搜;老没文化,粗鲁说不了话,没礼貌,没见识。反正在他们眼里,农村人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咱们的农民企业家进城了,花花绿绿的一捆捆票子往出一甩,买房一套给儿子当婚房;又甩出一捆捆,这套给梅梅家。文明的城里人,一张张阿谀奉承的脸便绿了起来。于是,给农民企业家儿子牵线搭桥的媒人格外多了起来。

这么些年来,这个精明的企业家对梅梅一家一直很好,而且拿捏得很有分寸。既不能让王顺子有压力,又不能让梅梅被王顺子看扁。王顺子是吃公家饭的,梅梅是农民又有难缠病,这明显的一长一短,全凭他操控,他总能用各种法子把梅梅的这“一短”拉长,而且尽量拉的和王顺子的那“一长”一样一样的。这不,王顺子单位分了房子,他立即给梅梅也买了一套。

梅梅是个实在人,一有功夫就回村里自家院子侍弄她的花花草草,还有瓜果蔬菜,说到底是农民出生,总割舍不下那土地。倒是王顺子和女儿小雪很少回村里来。

梅梅的弟弟千挑万选,终于相中了一个卫校毕业在县城医院上班的小护士小玲,小玲打小在城里长大,两人年龄相当,马上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农民企业家犀利的眼神很快发现,这俩小年轻简直针尖对麦芒,整天磨牙拌嘴,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让他不由想起梅梅和王顺子的婚姻,真的令他很满意而又省心,虽说勺子碗磕碰有时会发生,但大多还是风平浪静。稳成的企业家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暂时不急着让儿子举行婚礼,还是磨合磨合吧。人啊,总是很奇怪,在土地里摸爬滚打,被人轻贱,一旦永远离开土地,吃了商品粮,立马也会看不起从前和自己一样的泥腿子。梅梅的弟弟就是这样,他非要娶个城里姑娘不可,好和土地割离得一干二净。

为了照顾娘家弟弟和未来的弟媳,梅梅搬到了新家,门对门住着,方便多了。

王顺子下班的时候,总会去医院门口把小玲接回家来,当然这都是在梅梅的要求之下。在之后的好长时间里,善良的梅梅一直以为,小玲之所以和自己的弟弟没黄,多一半是她和王顺子的功劳呢。

小玲羡慕地对梅梅说:“姐姐多好的福气,看看姐夫,里里外外一把手,回家一点架子都没有,做饭洗衣,关心备至,体贴入微,也不知道你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了。”梅梅便笑靥如花了。

“再看看你弟弟,他要是有姐夫的一半,我就烧高香了。就像个甩手掌柜,啥啥都不管。”小玲撅起了嘴巴,“上次去省城买衣服,逛了一整天,也不问问,累不饿不之类的话,一大包衣服都不知道替我拎着,我满头大汗,人家就像没看见似的。”

梅梅爱怜地看着小玲,责怪起弟弟来:“真是不像话,这愣头小子。”

有时候,晚饭过后,小玲对梅梅撒娇:“姐姐,你弟弟出差去了,我干脆住你家得了。”

梅梅嗔怪起来:“死丫头,住着吧。”在梅梅眼里,弟弟和小玲只不过是两个孩子罢了,过日子就像过家家一样,时间长了,都磨磨性子就好了。

梅梅困倦的时候,看着小玲和王顺子一会儿下跳棋,一会儿下军棋,胜负难分,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回卧室去了。小玲关切地喊一声;“姐姐,你累了先休息吧,我和姐夫再杀一盘。”王顺子看着小玲,她玲珑矫健,轻盈得就像一只小燕子,那饱满丰润的身材,就像一颗牛奶葡萄,而且这个女孩子身上处处闪耀着青春活力。

7

呼啸的西北风,打着响亮的口哨,光秃秃的树枝在颤抖着,鸟儿们都躲在窝里羽毛蓬松着缩成一团,黄昏的时候,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王顺子和小舅子女朋友相好了的事在万籁俱寂的村子里,如同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人,人们踏着厚厚的雪以串门的名义打听虚实,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对于坏事的热心度和关注度往往高过好事。别不承认哈。

最先爆出此言的是住在王顺子家隔壁的刘婶子,这叫驴似的女人说这事有鼻子有眼:“昨天下午王顺子把那城里女人带回家里了,黄昏时候家里黑灯瞎火,俺以为走了呢,没承想今天天不亮,俩人早早鬼鬼祟祟走了。说话那热乎劲,臊的人耳根子都红!城里女人可真胆大,正赶上俺拉稀,一晚拉了六七次,隔着墙头能听见俩人说话鬼迷三道。”拉稀到腿软都不忘操闲心,把他的。

这消息无论如何拦挡不住了,仅仅三五天,传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如果狗会说人话的话,它们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了。老实疙瘩的梅梅弟弟,这会儿再也坐不住了,渠渠里有道道了,事出必有因。他一定要和王顺子当面锣对面鼓把这事掰扯清楚了,他到底给小玲灌了什么迷魂汤,做下这没脸没皮的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怎么说,小玲也是自己的未婚妻,你王顺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梅梅一把拽住弟弟:“别人红口白牙往你姐夫身上泼脏水,你怎么也信?”

我们的农民企业家眉头皱得紧巴巴的,说不出一句话。

等王顺子下班回家的时候,看见全家人都在,个个恼悻悻的,兴师问罪的架势让他一下子明白了。他哽咽着扑通跪倒在地,哽咽起来:“俺不是人,俺错了……”听话听音,农民企业家虽说上了点岁数,但脑子清醒的很,响亮的一记耳光过后:“你就不是个松动货,算俺瞎了眼。”梅梅比王顺子的这“一短”,他再也无能为力了。

一切都是沉重的,连空气都不例外。

8

几个月后,梅梅和王顺子离婚,王顺子净身出户。据说,梅梅没哭也没闹,一声不响把他的衣服收拾好,小雪都没看他一眼,更没有挽留他。

那些日子,他无论走到哪里,脊背像针刺一样,戳的他生疼。他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三个哥哥把王顺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做出的这缺德事,众人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王顺子声泪俱下:“,俺知道俺做错事了,俺对不起梅梅。可是俺也有难处,你们只看俺过日子舒坦,这些年俺既当爹又当妈的,那梅梅就是个摆设,俺有脾气不敢发,梅梅一不顺心就犯病,俺憋屈呀!”

梅梅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哭了好几天,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像牛倒嚼一样,反反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的痛楚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城里再没啥留恋的,她又回到了村子里。北方的春天依然春寒料峭,在早春无望的寒冷薄暮中,野地里凄凉的枯树,光秃秃盘曲嶙峋的虬枝,向天空伸出指爪。有人看见很少上山的梅梅在坡洼里用镰刀砍伐葛针,目光呆滞,跌跤马趴的,葛针扎锝手上身上流血,她都不知道疼。

多年以后,王顺子和小玲的女儿也长大了,只是他们从来不回村里去。听王顺子的嫂嫂们说,到底娶了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像供祖宗一样供着,那小妯娌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务活照样是王顺子干。草是嫩的,老牛吃起来欢实着呢。

梅梅的弟弟最终娶了一个乡村小学老师,俩人恩恩爱爱,全家人对这个媳妇很满意。

我们的梅梅如凋零的花朵,一天比一天蔫,衣裳不整,头发凌乱。直到有一天,跌倒在离家不远的铁道上,惨死在呼啸而过的火车轮下。不知是自杀,还是犯病了倒在那里了,碰巧让火车撞了。

小雪跟着姥爷舅舅舅妈过日子,她的姥爷坚决不要王顺子一分钱的抚养费。

从那以后,王顺子每年清明的时候,都会去村头梅梅的坟前祭奠。每次去的时候,他哭得很伤心。他的小雪碰到他,从来不正眼看他一眼,更不会搭理他。

后来小雪结婚生子都没告诉他。

如今王顺子七十岁的人了,满头银发,他和小玲惟一的女儿已经出嫁。每年的清明他还会去看梅梅,不过身边多了五十多的小玲,她也老了,不过看起来精精干干一头秀发盘在脑后,眼角和额头有些许细密的皱纹。他们双双跪在坟前,一边虔诚地烧着厚厚的一沓又一沓的冥币,一边嘴里念叨着什么……

作者:魏月娥,山西省孝义市人,热爱文学,喜欢写作,因打小在农村长大,作品具有浓浓的乡土气息,一直致力于乡土文学的创作,用一支拙笔尽情书写我所热爱的这片广阔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