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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洞烛

五回伪作既过,气象马上更新,正如张爱玲所说:


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僮,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


所有跌跌撞撞的情节,莫名其妙的行动,统统一扫而空,人物全都活过来了。


从容细致,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孙雪娥,因为西门庆极偶然的一次“临幸”,终于敢在几个妓女面前“自称”四娘了。她的夫子自道引发了背地里的嘲笑,也让读者看到了一出滑稽戏。


郑爱月,这个面对西门庆的权势与怒火,始终“只是笑,不做声”的花街新人正式登场。她一脸娇憨人畜无害。但是,在不久之后,她将变成李桂姐最强大的对手,并一手开启西门庆风月生涯的豪华升级版。


孟玉楼主动施舍,连潘金莲,都表现出了那一点点许久未见的,也许是仅存的善意。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良性发展,官场商场情场,处处得意,鲜花着锦,西门庆甚至特意聘请了一个秀才来当文案。


西门庆满怀豪情,准备迈入自己的2.0时代。似乎,一个完美的喜剧人生在等待着他。


迭代可以有,但喜剧是不会有的。


《金瓶梅》里有各种快乐,却不会有喜剧。


快乐都由欲望驱动,而人的欲望是无限的。


无限的满足,当然会触发无限的不满足。

潘金莲真的忍不下去了。


她已经用尽了一切背地里的手段,她曾经在吴月娘面前,诬告李瓶儿背后骄横无礼,意图不尊嫡母;在西门庆面前,“提示”李瓶儿有盗窃公物的嫌疑;在几乎所有人面前,暗示孩子可能活不长。


但这些完全无效。尤其是西门庆,对她的谗言非但不信,而且暴跳如雷,坚决地站在李瓶儿一边。


这不是失宠,而是彻底的失败。


潘金莲对李瓶儿的愤怒,最简单的解读当然是妒忌。


妒忌的成分肯定有,但并没有那么简单。


潘金莲这个人物,毛病一大堆。


贪婪,恶毒,淫荡……几乎没有丝毫道德操守。


这些都是对的,但这些不是主要的。


她最大的毛病,她的致命伤,是骄傲。


“酒色财气”四个字,潘金莲占的是个“气”。

潘金莲出身贫困,命运多舛,遭受了社会很多次的毒打。但她没有被打死,也没有变得麻木。每一次都步步为营、节节上升、遇难呈祥。


所有人都以为,她依靠的是美貌。


不是的。


西门庆哪里缺美女?


美貌是她的资源,这当然是一种稀缺资源,但不是她最核心的资源。


她的核心资源,其实是她的机智和聪敏。


这才是潘金莲对自己保有强烈自信的原因。


她识字,善音乐,口才便利,思维活跃。


她是谋士,也是战士,能策划,也能执行。


为了实现目标,她在行为上充满了各种自轻自贱。但对她来说,这是小节。一切战术手段,都要服从战略目标。


初看是迎合,本质是狩猎。


她要赢。


只有连续不断的胜利,她才能克服自卑,维持她的骄傲。

所以,在她面对西门庆的时候,在面对吴月娘这位正妻的时候,在面对李瓶儿、孟玉楼这样的有钱人的时候,她从容镇定,毫不怯场。该打趣就打趣,该调侃就调侃,甚至还时常表现出一点优越感。


也是因为这个,她本能地厌恶秋菊这样的呆子,藐视孙雪娥这样的蠢货,唯独对有脾气,有自尊的春梅青眼有加,视若姐妹。


有底气,有傲气。


这一点傲气,是她安身立命之本。


但是,正如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里说过:


对于每个人而言,世界从来不是客观的。我们感知到的事物,从来不是事物原本的样子,而是经过我们的思维处理后的事物。


李瓶儿生子以后,她的骄傲被颠覆了。


全家对孩子的极度爱护,李瓶儿的功臣待遇,甚至连她自己的亲妈,都觉得她的委屈毫无关系,维护这个孩子才是重中之重。


她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了。

她想不通,在她看来,生育,就是一个随机事件,完全靠运气而不靠本事,怎么会这么重要?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这是完全不对的,也是非常不公平的。


那么,就由她来结束这种不公平吧。


“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


恶魔生长,她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