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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阶

第一章 牛二秀才

不是锯末子,是鲜红的血水

我大爷公冶令枢跟杨富骏老人碰了酒盅,他性子急,脾气倔,嗓门大,喝上口酒,就没有别人说的了,全是他在唠叨,机关枪一样抢话。下头就是大爷对我说的——

“这两棵白果树,碍着鬼子建炮楼子了,要杀啊。你爷爷说,芝镇有个老话,要杀白果树,除非李钢和李锯。这白果树是李钢和李锯兄弟俩不知何年所植,在芝镇站了少说也有一千年。没想到碍事了!碍东洋人的事儿了!你说憋屈不憋屈!我就听你爷爷说过,这白果树,又叫鸭脚树,为啥呢?叶子像鸭掌嘛。他还背诵了宋代诗人写的几句诗:‘北人见鸭脚,南人见胡桃。识内不识外,疑若橡栗韬。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你爷爷每天从大有庄到药铺前,先要到白果树下站站,围着树转两圈,风雨无阻,天天到这两棵树这里点卯一样,有时在秋天里捡两片‘鸭掌’回来当书签。要是杀了这树,他到哪里去站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二鬼子腆着肚子说:‘啥李钢、李锯,大日本皇军威力无比!’那鬼子让二鬼子招来芝镇的木匠十几个,木匠们都缩着脖子哆嗦着不敢近前。

“本来是好好的晴天朗日,忽就飘来一团黑云。一阵旋风,刮起了一层土,眯了人眼。两棵白果树的叶子却纹丝不动。好像那风就没刮到树那儿。白果树下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人,跪在最前面的是芝镇的老人们,白胡子都耷拉到地上。这跪着的老人中,就有你爷爷公冶祥仁和雷震的爷爷雷以鬯。你爷爷上了年纪。内急,一站起来,口袋里掉出一方印,那是一大早为芝里老人刻的,寿山石上刻的是阴文‘果臝之实’。这鬼子里,就有一个中国通,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高田多长政。也就是这个高田,两年后在芝镇玉皇阁一枪把雷以鬯给崩了。站在白果树下,他戴着白手套拿过印,托在手里端详,我听到了他在背《诗经》,好像是:‘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你爷爷惊讶地盯着鬼子,他怎么会背《诗经》呢?那鬼子问你爷爷,那口气好像是在考,‘果臝’是什么?你爷爷说,是味中药叫栝楼。又问芝镇有吗?你爷爷说有。鬼子把那枚印还给你爷爷,朝你爷爷伸了伸大拇指。说请你爷爷也给他刻一方同样的印。”

我问:“我爷爷给刻了吗?”

大爷说:“我隔得远,没看到你爷爷是点头还是摇头。但我感受到你爷爷求着高田,别杀这两棵白果树。高田狞笑,摇了摇头。后来,这叫高田的鬼子只要到芝镇,就到咱的芝谦药铺,有时还带着寿司。你爷爷呢,一听说高田登门,他就躲着,实在躲不过,就硬着头皮出来迎,只跟他谈药,谈《周易》,就是不答应到维持会的事儿。有一次跟着鬼子钉马掌的公冶橱来找你爷爷,劝你爷爷,被你爷爷骂了出去。

“黑云越积越厚,地上尘土飞扬。僵持了一刻钟,维持会的会长死乞白赖求爷爷告奶奶,求了两个木匠,但这两个木匠像筛糠一样,走不成路。怎么办呢?二鬼子鬼心眼子多,从庙角子烧锅上搬来一坛子酒,‘烧包子’端着瓢,一个木匠给灌了一瓢。这俩木匠喝了酒,脸像关公,也有了豪气,搓揉着眯了的两眼把大锯扛出来,先锯的是雌树,在离地面二尺高的地方下锯。两个木匠瞪着酒眼,喷着酒气,胳膊伸直了,开锯。

“吱拉——吱拉——吱拉——

“吱拉——吱拉——吱拉——

“云彩往南鼓涌着,忽地天上打了一个闪。树下的人都吓得脸色蜡黄。锯末子顺着白果树的树干往下落。鬼子和二鬼子瞪着窟窿眼看到,不是锯末子,而是鲜红的血水。我离白果树不远,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血流的哗啦哗啦声,那血像一条小河,往外一点点地洇,快要洇到我的脚跟了。

“树底下的人仰头看那像屋子一样的树冠,白果树叶子在抖,在叫,叶子碰叶子,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像是在喊疼,也像是在咒人。让人惊奇的是,另一棵白果树,好像要歪过来了,那棵树上的叶子在拍巴掌,哗啦哗啦响。

“那血洇到高田脚下,我看到高田捂着头,摆了摆手。

“两个木匠大汗淋漓地一屁股坐在了树根上,口吐白沫。其中一个木匠抬头大喊,长虫,长虫,长虫。大家都抬头看,一个蛇头在枝丫那儿瞪着大眼,那舌头有水桶那么粗,通红的蛇信子舔着白果叶。忽然,大雨像瓢泼盆泼一样地下来了。

“两棵白果树,就那么留下了。这两棵白果树,可是芝镇的宝贝。你爷爷说,它二月里开花,都是在二更天,人很少能看到,他看到过,那花是青白色的。秋天里,他让我到树下捡白果,我还记得,他说白果色白属金,故能入肺经,益肺气,定咳喘,缩小便。但是白果不能多吃,芝镇有两个穷汉,饿坏了,以白果代饭食饱,第二天就死了。白果有毒性,夜里开花,就是阴毒之物,能杀虫消毒。那天鬼子高田捂着头,那是被白果的阴毒给击中了。”

杨富骏问:“你公冶令枢为什么喜欢生吃白果呢?”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