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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传奇六篇

止蒙

一.东道观

东道观在县城以西,距城约三十华里,在本县,算是基址最高的道观,有“淹了东道观,失了金乡县”之说,大名曾一度远播小半个中国。

东道观不算太大,前后仅两进院落;但山门轩俊,围墙朱红,大殿巍峨,斜山转角琉璃瓦,鸡点海马沿挑檐,正脊上立一半米高葫芦状景观造型,日光下熠熠生辉。远望,道观威严神秘;逼视,神像栩栩如生。道观内外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终年不绝;然一半为香火,一半为景致。

其实,东道观在早只是一片高土堆,不过在土堆中央建有半间小屋而已。观里究竟是否塑有神像,或所塑神像为何,亦少有人知,只知道那里常年住着一个老道人,眼花耳聋,勉强能与人交流,一直不声不响,默默无闻,几乎已经被人完全遗忘。但就在其百岁那年(不知这个年龄外人何从知悉,也不知道这一说法是否属实),他却突然破例给自己收下了一个小徒弟。接着,就由徒弟用小车推着,吱吱扭扭地行走四乡,寻求布施。但对方施予的多少,他一概不甚计较。声言自己正在筹备道观扩建,只求大家能帮着把这一消息给传播传播。

忽然有一天,老道人声称资金已备齐,动工的日子也已确定——在甲子年,甲子月,甲子日夜间三更(据说,最初人们对他如此安排开工时间一度很感纳闷)。接着,又差遣徒弟四处张贴告示,称:领工执事的人业已定妥,眼下唯缺巧匠;有愿为本观献上功德的能工,届时可来观西王庄张天民张员外的花厅等候运料消息——一切全凭自愿,料一到,就去施工现场听候分配任务。

张员外热心公义,茶水不待说早已备足。面对来客,张家下人疑信参半,却满脸堆笑,但求殷勤周到。

扩建道观是善事。此来做活自然也可一露身手,自增身价。所以,当夜三更未到,张家的两个大客厅里一桌桌就全都坐满了陌生来客。木匠、石匠、铁匠、泥瓦匠及油漆匠等等——当然,这些全都是方圆几十乃至几百里内,名盖一时的当行翘楚。随身带来的各类工具,还有他们的车辆以及挑担等等,就全都依序给置放于张家门外的月光底下。

二更已过,老道人看上去似乎担心误事,嘱徒弟赶快出门察看动静。

对方于是出去,但旋即返回屋內,说外边月亮像面铜锣,明得扎眼,除了听见土蛰子(蟋蟀)一片声地叫个不停,他啥也再没看见。

又过了不大一会,师父再一次催促快去查看。对方出门后,依旧旋即回屋,说看罢了,还是啥也没见。

老道人显得有些生气,不待对方坐下,就大声地说:“你出去再看!”

不能撒谎,又怕实说惹师父生气,徒弟只好选择躲在屋外等待。但不知怎的,他忽然将目光给锁定在那口老井上。这井在东北角,离屋子有一小段距离,他天天来此打水。

井水深而清,白天常有淡蓝色的雾气袅袅升腾。小徒弟伏井边探头窥视。看见深处一片明月正给映在水里,不停地闪烁,晃得他一时有点眼晕。然而,他才刚给转过身来,就听见背后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料来啦!料来啦!”

小徒弟不禁失声,突然就冲着屋里的师父给大叫起来。

众工匠闻声首先由张家奔出,果见砖瓦、石块、木料等等等等一应所需,正纷纷由井口喷涌而出。不待老道人出面,领工的早就开口吩咐着工匠们各司其职,快快接料。

……

天晴风和,工地上咔嚓有声,道观眼看就该上梁大吉,现场忽然来了个叫花子。自说来晚了,不拘啥,就请领工的师傅看着给安排点事干吧——多少也叫自己献上点功德。

对方看他眼圈上全是眼屎,鼻尖上还垂着一挂黄鼻涕,显然老得已挪不大动步,先是犹豫了一下,但看他背后挂着锛凿斧锯,手里边还拿着一个破墨斗子,估摸着可能是个木匠,就随手一指,说:那不,那是个扔掉的树疙瘩,烧锅也劈不开——你看着能做点啥就做点啥吧。

说罢,就又指挥别的工匠去忙活其它的事了,完全没想对方是否肯接这个活。工地上各忙各的,好像也没有人太在意这叫花子具体干了些啥。树枝上站着几只乌鸦,似乎只有它们看见叫花子在那里端着个墨斗,忽横忽竖地打了一阵子墨线。

该吃中饭了,有个年轻的小师傅有点好奇,一措身从架上跳下来,冲着那个榆树疙瘩就是一脚——他想看看这个老叫花子究竟弄了点啥。但不曾想自己才刚动脚,还没踢到那个木头疙瘩上,对方竟哗啦一声就自动地散架啦!各种不规则的木块散落一地——原来,全是上梁时必不可少的木楔子!

更叫人惊奇的是,事后证明,这些木楔子上梁起架安放檩条时,根本不必换来换去,只要拿起一枚随手一放,就无不显得般般可巧、没法再好。

“祖师爷到啦——晚辈有眼无珠!”

领工的当即下跪。随即,紧跟在他的身后,接二连三陆陆续续地就跪了一地人——叩头犹如鸡叨米。

“祖师爷上座!”

有个懂礼数的人忽然想到,应当将上首的席位先空出留给对方,猛然抬起头来,大喊一声。

但左看右看,鲁班爷已不见踪影。

眼多只是摆设,连自个祖宗都认不出——当地从此有这种说法。木匠吊线一只眼,据说最初就起自此时。

道观落成,人们才忽然发现:自己从业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情形——砖瓦木石油漆铁钉直至上梁用的木楔子,等等等等一应所需,居然一件不多,也一件不少!

整个工期之内老道人都只管在灶前烧火。但轮到做最后一顿饭时,他却突然定要将旁人支开,由他自己一个人来做。他说他要亲自包顿扁食给大家吃,说这是自己的一片心意,务望大家都能够领他这份情。

工匠们后来再次忆及此事,都说:自己再也没吃过那样好吃的扁食!

吃了扁食的人全都活了一百多岁。

据说,扁食太好吃,都争着去道谢,这时才知:老道人也不见了。

只有一个人没吃。他是个木匠,后来在干活的时候,砍伤了自己的脚脖子,不久就死了,才四十多岁。

据死者老婆说:她男人心细,想弄清老道人的底细,暗中悄悄跟着他偷窥,亲眼看见对方避开旁人,一个人蹲在锅边嘟嘟地往锅里排泄。

二. 管主

管主,依我父亲的说法,论起来,我应管他叫老三爷爷。他跟我老爷爷是堂兄弟,但年龄较小,小多少,却不清楚。

据我父亲介绍,我这位老三爷爷,显然是个“混人的”,很像《水浒》中的宋公明。“周三爷”是他当时在江湖上的官称,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类同于宋江的绰号:“及时雨”。

据说,那时江湖上的朋友,在背后也称呼他为“三狸猫”。

论出身,像他这样的人,在当时本应读书,像优秀的先祖那样步科甲入仕这条路。但他生来独独只钟情江湖,举人啦进士啦,在他看来,这些全都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么重要。

据说,长辈人当时对他都很纳闷儿——不明白,他那样堂堂一个仕宦人家的子弟,怎么竟就会对下九流如此地热心!

这位老三爷爷在功名上明显止步于秀才这一等。对此,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妥。在家,前辈们都有点看不惯他。他清楚,一直躲着。

那时, 父辈们已在城东南十八里的外户地,赫然筑起一大片庄园,取名叫周花楼,亭台楼阁、花园客厅……应有尽有,各院各支各得其所,全都享有宽阔的使用配额。但这老三爷爷却只偶尔在此小住。他更多时候要闯荡江湖,就连自己的城宅都留不住他。然而有一天,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忽然在庄园里办起了一处救助站。过往行人一时短钱,食宿无着,无论他是谁,均可在此得到无偿帮助——五钱银子两双鞋,这是铁打的定额,有专人发放。 行人只消说句“向周三爷讨口水喝”,毫无悬念——吃与住,就算全都有了着落。

因此在当时,一旦日薄西山,有的行人走着走着,一偏身就岔进了路边的周家庄园。

庄园擦着边建在一条官道旁,行人终年不绝,与求助者相关的弥费,无疑断不会少。但对此,老三爷爷从不心疼。

老三爷爷在江湖上声名远播,倍受敬重;但在家族内部,反倒一直被视为另类,背后提到他,只以“管主”指代。

原来,这老三爷爷还做了件叫族人感觉不着调的事:斥巨资创办了个技压群伦的戏班子。其管主之名,即由此来。

这个戏班,叫族人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常年演戏,却从不出售门票,不谋求盈利!

梨园行培养“角儿”,历来有个说法,叫做“打戏”。人都怕吃苦,由着小孩玩下去,对方何年何月才能成角儿?搭手后,师傅们无不皱眉,众口一词这样说。但老三爷爷明显已料到:小孩入班,不许打,学慢点没啥,不着急!所以,在他这里,幼童从入班,到登台成角独当一面,时间上,通常总比别处明显要多耗好多年。

一群戏子,也值得他这样心疼?当时,对于管主的眼前做法,许多人怎么都想不通。

别怕花钱,用多少,只管说!这话叫领班听了都咋舌。

老三爷爷最不待见小里小气,只知一味吝惜银子的人。

据说,他的这个脾气,在当时曾经长期受到穷人追捧。

穷人全说管主是个豪杰。

但老三爷爷也有缺钱的时候。他摊子铺得多,开销大。

二太爷爷的一溜十几间粮库,也就是此时被他盯上的。

几年没出仓,霉了吧?

老三爷爷感觉心里猛然一亮,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二叔。

自己没钱了就花二叔的,嘿,老三爷爷唉,真有你的!

当时,我差点笑出声来。

但父亲一点也不笑。他说起这事的时候,显得很平静。

碗口粗的竹竿斜着截成几段,从中间捣透,隔几步抽几块砖,斜着插进后墙,库粮像流水刷刷地灌进席包里。装的装推的推,二三十辆红车子,车水马龙,昼夜不息,可着劲地赶着往外抢运,足足忙了半个月。买家乐得合不拢嘴,仿佛捡到了天上掉落的馅饼,毕竟老三爷爷的要价也太低啦!

这事惊动了二太爷爷。

“三儿,行了,堵上吧。”

望着老人家拄着拐杖,由下人搀着颤巍巍地离去,时值壮年的老三爷爷,急忙紧走几步赶上前,格外小心地向对方表态:“好——好——我这就叫他们把库墙给封上,二叔!”

父子不责善,老三爷爷少孤,叔父对他一向点到为止。

没人说得清,管主老三爷爷怎么就形成了那样的性格。

有人说,是他幼年丧父,家教不严。然而,也有人说,是他太有钱,没过过穷日子。

即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父亲的看法,有点倾向前者。有一次,提起庄园的衰落,他曾不无感慨地这样说:

族里一代一代的兄长都不长寿,小兄弟一下子失去了管束——设赌局,吸大烟,窝藏响马,到最后,有的竟还自己干上了土匪……统共才只有三代人,多好的一个庄子,哗啦啦眼看着一阵子快给扒完了!

父亲在这里提到的窝藏响马,其实,明显就是在说这管主老三爷爷。“自己干上了土匪”,这话说的是,我们东院二支跋贡二爷爷的六个侄子。 开赌局,还有吸大烟,以后再说。这里,还是接着说管主。

我们当地,有一句土语,叫:“混光滚儿”。但是“光滚儿”这个词,在此指的可不是单身男子,跟普通话中的“光棍儿”完全不同。“光滚儿”在我们当地,意思是:光鲜出众,人五人六,混出了个人样子。

对,管主老三爷爷就是这样的光滚儿。而且在当时,还被许许多多的人,视作天底下少有的大光滚儿!他只要一出门,身边总是有人陪着。他常年的跟班是拉马小儿王京。王京是个拉马小儿,其实他并不小。他从十六七就跟着管主老三爷爷,鞍前马后,直至四十多岁,主人突然被对手毒死的时候,还是被当作拉马小儿。

据说,王京身高八尺,功夫超群,本就是个武林中人。

管主老三爷爷不骑马,也不骑驴,他喜欢走骡。骡子有马的暴发力,同时又明显具有驴子的韧性与温顺。当年,人们只要远远地看见那匹乌头走骡,也就知道:周三爷到了。

老三爷爷有挂烟袋,杆特长,据说足足有半庹长。杆上系着暗红色锦囊装烟丝,一端安黄铜烟锅,另一端安玛瑙烟嘴儿。乍看,玛瑙嘴儿中嵌入了三朵梅花,其实并不是嵌入的,天然的就那样,极出名。

三朵梅花,三这个数,他最喜欢,就跟他的排行那样。

烟袋通常就搭在肩上,袋在前,杆在后,烟嘴儿朝上。

烟嘴儿俨然管主的名片。

有一次,老三爷爷乘船去济宁州,行至小闸口蹬岸,才刚一给步入繁华地段,其玛瑙烟嘴儿,就已被人悄然拧去。

这事,当时他并没察觉。

在旅店安顿好,正要会晤老友,王京替他检视披挂,才意外瞧见:玛瑙嘴儿不见了!

难怪上岸后没走几步,街边上竟有人,频频盯住自己的肩头看了又看——嗨,原来早在那时,自己就已给露相了!

老三爷爷捋了一把胡子,又沉吟片刻,随即恍然大悟。

“露相”这个词在当时,指冒牌的人被识破真实的身份。

管主感觉这事十分有趣,当即安排道上的大拿:麻烦你把他给叫来吧,我想见见他。

人很快来了,哆哆嗦嗦站在对面,显然已准备好挨打。

原来他是个雏儿,入道不久,不清楚周三爷什么打扮。

然而,老三爷爷分明特温和,并让对方坐在对面,说:你别怕,我只想问问你——你咋就看着我冤,想动手拧它?

冤,在我们当地,其意思就是个土鳖,可任由人糟蹋。

说话时,管主还顺手将攥着的烟嘴儿朝对方亮了一下。

其实那烟嘴儿,显然才从对方手里接过来,还没暖热。

对方战战兢兢,只敢小声回话:我见老爷的脖子下戴着串珠,可串珠下没缀丝坠儿。

原来,王京上船时,一时急慌,竟把个丝坠儿弄丢了。

老三爷爷问明情况,忽然特别高兴,单手一挥说:赏!

王京急忙转身,从镙驮子里取出五两银子,交给对方。

距周花楼西南八里有个集镇,叫该头。这里本是座寨,不叫这名。取这个名,是为了吓退土匪。“该”在当地,意思是欠。比如当地人常说:“我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该头,亦即欠头。土匪忌讳,就不再来了。从此,这里也就叫该头了。该头有条汪家街,在集镇西头。街上曾出过一个汪进士。论功名,虽不及我们周家,但也得算当地的名门。两家的种地户也长期彼此为邻。

有一年,汪家大少爷外出打猎,带着手下呼犬架鹰,纵马无忌,不觉就踏坏了大片庄稼。对方种地户极度不满。双方起了争执,械斗中,汪家有个下人就被对方失手打死了。

为这事经官,有失颜面,同时,不免仗势之嫌;况且毕竟对方死了人,也怪可怜的,几位太爷爷商定,不妨取个高姿态:在东昌顺请客,另外出几个钱,安抚死者一家老小。

这事本已讲好,但管主老三爷爷不知怎么就得了信。他风尘仆仆赶回庄上,找到几位老叔,表示他想再送一出戏给对方,爽性让对方赚足面子。

叔父们想了想,说也好,大家毕竟是近邻,就同意了。

一阵忙活, 戏台就扎在了汪家街东边,向西对着汪家。

时过黄昏,喧天的锣鼓渐渐平息下来。戏台前人山人海,挤满了十里八乡的观众。

剧幕徐徐开启,里边走出的是一小丑儿。他拿腔作调,冲台下人交待说:汪周两家讲和,让我陪着管家赴宴,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好戏还在后头,别着急,你就等着瞧吧!

台下人议论纷纷,突然感觉事态很严峻:他话里有话!

剧幕再次开启,走出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东脚搭西脚,趔趔趄趄,明显是一个醉汉。

醉汉架着腔念道:三爷差我去陪酒,没收住,喝高啦!

接着就唱,明显是花腔:

老管我黑黢黢只管把个路来骑,路西就歪到路西里……

嘿,路西是汪家吔。这一点,几乎前来看戏的都清楚。

幕后小丑叫:喝,天黑透了,路西的寡妇等着开门吧!

一男人顶着头巾,摇摇晃晃扮作女人,冲向醉汉怀里。

醉汉巴掌一扬扇了过去。

“他妈的,你是谁,看着天黑,就敢往本大人身上撞?”

“哎呀,请息怒,都怪天太黑没看清,奴家是女人。”

“你是个举人?眼前就算你是进士,老爷我也得揍你!”

…………

待下人向汪家父子秉明这一节,正本的大戏已经开演。

再说,真要较真,换作经官,也未必就是对方的对手。

无奈,汪家当时也只得梗着脖子,勉强咽下这一口气。

太爷爷们事后闻知,都摇头。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罢。

管主接着在东昌顺摆开宴席,让戏班子的人都放开吃。

江湖上朋友彼此见面,禁不住感叹:山狸猫!山狸猫!

这“山狸猫”究竟是何意?读者朋友,你们能告诉我吗?

管主是玩家,赛骡(不知为啥,他好像不太喜欢马),斗鸡,比蛐蛐儿……他无不至精,从未遇见过够格的对手。

说起此事,就不能不提单县的黄三怪。黄三怪一直不敢骑着走骡同管主见面——怕矮对方一头。黄三怪门上挂着千顷牌,不仅在济宁州展示过用红绒线作烧材,用石臼当锅炖豆腐吃;同时还趁着刮北风,立在北城门上,将成匹成匹的黄色软缎剁碎了掺入朱砂,再用木掀扬起来,刮得满济宁城都是,美其名曰:刮红风,放金蝴蝶。可见,黄三怪足够富有了吧?但无奈所有这些,显然都挡不住他的走骡总是“倒步”,一跑起来,其串铃就叮叮当当地乱响,即:不是叮叮叮叮,或换作当当当当地响。

黄三怪骑着他的走骡在前面走,后边总有人指着他笑。

管主十分地孤独,有一次对王京说:黄三怪是个土鳖。

黄家新近暴发,明显缺乏根基,官与申两头都靠不上。

要让走骡的铃铛一直保持前一种声响,就得始终从里口提起嚼环,不能紧,也不能太松。紧了,牲口就会停住;太松了,铃声又会失掉节奏感。要让铃铛保持住后一种声响,就得改从外口提住嚼环,其做法类同嚼环从里口提起。但这是秘密。黄三怪一直不知,很着急。他后来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在单县的顶级酒店备好酒席,高规格款待何金斗与何金香兄弟。黄三怪打听到了:管主要二人赶车,实为雪藏其绝活,即不让他们为别人驯骡。

然而,其贿赂功亏一篑。

何金斗受宠若惊,将话题滑向了口里口外。但王京在旁似乎突然感觉不适,清起了嗓子:“昂——昂——口里不净!”

何金斗闭了口。很尴尬。

“王八蛋,叫你口里净!”

黄三怪当场掀翻了满桌子酒菜,捡起盘子就砸向对方。

王京腿快,跑在前面。何氏兄弟直抱怨:腿都跑断啦!

王京仁义,何家的人心太实。知情人,后来这样评价。

管主特高兴,赏王京十亩良田,在庄后,紧挨着坟地。

王京的后人一直替我们周家看坟,一直到宣统帝退位。

戏班子是管主牵在手中的一支风筝,一直收放自如。然而有一次,它似乎忽然断了线——一连一个多月杳无音信。

戏班子演着演着不觉就到了江西地界。当地,也有一个玩家。可那人明显气量小,排外。戏班才入界没几天,就被他遣人摞了箱。还勒令:江北的侉子赶快滚蛋,不得拖延!

当时,管主有事在家,全然不知在异地发生了这种事。

但领班不急,他多年随管主闯荡,见过世面。着人暗察之后,次日一早就将对方的大门外选作场地。喧天的锣鼓声刚停,一只猴子突然冲出,沿旗杆纵身而上,翻过几个筋斗一撮身,就坐在了对方门前的旗杆斗上。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冲旗杆头左比比右掐掐,以示要测量一下它的粗细。经过一阵折腾,日溜一声就又滑下旗杆回到了地面上。蹭蹭蹭解下戏装,众人一看,不是猴子,原来是个年少的武丑儿!

它十分兴奋,在地下一连翻了十几个筋斗,大叫道“小子吔,旗杆头还没有俺东家的粗,也敢出手摞我们的箱!”

江湖班就是江湖班——席上,对方定要挽留远道的客人继续演出,说让自己开开眼。

箱如数奉还,另外还置办了南派戏装,给江湖班添上。

也是事有凑巧,对方的管家从江北办事返回,那玩家随即明了:自己分明眼拙——原来对方是名震江北的周三爷!

有人说,领班肯定还有别的后手,是啥,却无人知晓。

有个山西人大老远地跑到单县来开票号,也就是当代社会所言之办私人银行。不料单县的巨富黄家只借不还,几年下来,眼看就要把票号拖垮。

票号老板设宴请对方高抬贵手,但显然无效——对方仗着自己的地头蛇优势,其实就是纯心要明讹远道的金主。老板想到了经官,但很明显,县洲府已走过,一律对他敷衍!

老板只剩下了盘缠,不是有人指点,就差哭着回家了。

老板来求见三爷,一身的破衣烂衫——有人说他在装。

但这是后话,当时的情形谁见了?也许老板真很可怜。

男儿有泪不轻弹,管主见不得对方泣不成声,当即就表态:你且返回,等回话好了。

有个德国天主教神父,中国名叫德天恩。德天恩在金乡传教二十多年,只能一直住旅店,没有人肯卖宅基给他建教堂。中国人都看不惯洋鬼子,身上不见血色,鼻子通红,满头黄发,都蔑称他们为黄毛。不是没辙,谁肯把宅基卖洋鬼子?给再多钱,也不愿卖啊!

但是,管主看不上单县的黄家。他说黄家人不行,有几个钱,就只知拿来欺压百姓!

黄家从未向穷人散过半分银子,一点不像管主的为人。

管主跟德天恩摊牌——只要你替我打赢这场官司,我就把我的城宅白送给你,行不?

谁都知道,那时,传教士们在中国普遍都能包揽词讼。

毫无疑问,交易,就此达成。德天恩在城中心建起了天主教堂,屁颠屁颠的,感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捡到了从天而降的馅饼!

据说,德天恩又买了一匹马,还雇了个老光棍儿替他牵着,他骑上去,马踏合踏合地往前走,大街仿佛都变窄了。

若不是王京事后透露,管主爷的心思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晓:等事完了,除掉德天恩。

票号老板讨回了本金,他要离开单县这个伤心之地。临行前,在轿车子里装满银子,匆匆来向三爷作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钱都要回了,山西人再没有别的,这是讨回的一半,请三爷赏个脸收下!

王京当时在场,他说三爷分文没取,还当即安排张行邦与李二鸭子(在拙作中我说过满秃子的死,他们是响马,都身怀绝技),沿途护送,一定保证对方的安全,防着黄家。

管主随即接到了黄家的请柬。说宴席就设在单县县衙。

江湖上的人自然都清楚,这是要看当事人有没有胆量。

管主故意只带了王京一人随身赴宴。他觉得,带多了,那会让对方以为他的胆量小。

很明显,此时黄家与当地知县已沆瀣一气;但凭着在江湖上的布局及声威,管主最后还是认定:对方不敢怎么样。

三杯酒下去,管主突然栽倒在桌子底下,七窍流血,再没起来。当时王京就在现场,他说:对方端起酒杯,说了句佩服,请——周三爷好手段!

管主随后就被对方差人送了回来。人给裹在了锦缎里。

当时,管主的长子只有八岁,次子四岁。李二鸭子力主报复,但被二太爷爷制止了。

二太爷爷最渴望:没风没火,天下太平,时光能停下,一直陪着他。他是个足不出户的人,龙事不问,只管享福。

李二鸭子等人随即风流云散。管主老三爷爷成为传说。

三、仁义响马

生长于乡下的人对村庄不会感觉陌生。但突然触及的村中秘闻,会叫先前的熟悉瞬间瓦解。

当年,父亲就曾叫我触及过这样的村中秘闻。

由于祖上多代为官,衙门里有些根基,我们庄上曾经长期蛰伏着刑部悬赏捉拿的两个顶级要犯。与普通的案犯有所不同,此二人曾多次截杀官差,并成功劫走对方押运的皇家珠宝。但因捕快长期未能觅得实据,所以二三十年间,他们就一直隐身于我的曾祖父及其众兄弟身边,并以其清客身份逍遥法外,吃香喝辣。

这两个人一个名叫张行邦,另一个姓名被绰号替代——人称满秃子。许多年里,有关他们的过人本领,前辈们也只是在避开外人的极少场合才肯提及一二。据说除去各怀暗器,二人的一项共有绝技便是腿快,甚至不啻日行千里。

有一天,就跟往常一样,冬季到了,晚饭后大家没事干正在厅堂里围炉闲话,忽然门帘一晃,闪进一人。定睛一看:是张行邦。他头缠纶巾,身披蓑衣,头上身上星星点点地竟然还点缀有些许雪花。众人无不倍感意外,因为刚刚进门时,屋外分明还是并不多见的大好晴天。姓张的见人们满脸疑惑,便随口说道:才刚去了趟山西。听口气,好像刚才不过是干了件寻常小事,不值一提。但是继而他禁不住又着意强调说:这一会儿,山西那边雪下得正紧!

大家纷纷走出屋来看天,但众人仰头望见的只是满天的星斗,脚底下半片雪花也没有。

人都忽然感觉应当安静,撩起门帘悄悄回屋。

有一年秋季,曾祖父与随从在庄外闲步,猛然间一只野兔受惊从庄稼丛中弹射而出,冲着旁边大片的旱地狂奔如飞。随从们正要继续向前走,忽见曾祖父朝四周一瞟,手一举说道:慢着!且话音未落,扭头就盯上眼前的满秃子。

对方会意,随即腾起……长长的发辫旋即在他的脑后被渐渐拉直,接着又被扯平,俨然一支黑色火铳直指身后,警告他人不得争功。作为眼前的目标,那只狂奔如飞的野兔闪避不及,被满秃子当即飞起一脚,足足给踢出去一仗多远……随后他加手一托,对方就成了掌中物。

后人曾如此描述满秃子当时的身手,说那并不是跑——他只用脚尖儿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就噌的一下弹出去一两丈远!

还有的人推测:满秃子一定同时还精通轻功。

“人这时不能弯腰去抓。否则,它就跑远了!”那只野兔当时就被满秃子踢死了,据说这是他事后给出的解释。

这年早春二人途经济宁州,巧遇一匹刚刚在蚂蚱庙子大会上胜出的走马大出风头。于是意外之事随即发生——张行邦突然禁不住技痒,走上前拨开人群盘问对方:“这马,能撇下人不?”

十分明显,面对蓄意挑衅,对方决计叫面前的狂徒当众出丑——满脸绽出坏笑:“试试看吧!”

但是事情很意外,那人随即身陷尴尬——一鞭子下去,自己的马固然当即跑得快如飞箭,然而也就在同时,张行邦竟忽然变成一抹飘忽的人影,紧紧粘贴在光滑的马屁股上,如影随形。

“响马——捉拿响马!——”

骤然的惊呼在人群中意外炸开。现场交易的汪洋人海顷刻间陷入动荡。继而人群四散惊逃。

据老辈人讲,蚂蚱庙子大会素来以骡马为交易对象,每年一届,起自二月二,会期半月。牲口大多来自口外,买家遍及方圆千里的中原各地。闹到炸会这种程度,这事此前从没有过。

不久,曾祖父果然改在内室里设宴。但席间很意外,主人话没说完,当即就被两个人同时打断:“东家不要再为难,此事由我一人承担。”

当时二人都很清楚:为了至少能够保住他们中的一人,曾祖父一次就卖掉了外户地五十顷。

满秃子没上夹,随官差离开村子,如同散步。

他说服了自己的结义兄弟,理由极为简单:对方上有八十的老母,怎么能没有人为之送终?

皇帝,就是些强盗头子!他们把天下人全都使作奴才,靠的不就是自己的手中握有刀枪吗?

我猜,假如我们的庄上真得有这两个响马,最初合伙之时,他们肯定曾经先这样统一思想。

“不自由,毋宁死。““人活着,图的就是个痛快!”此类的感觉,我猜当时他们一定也有。

他们是未曾燎原的两颗星火?是照耀昏睡者模糊面庞的东方曙光?那我们的村庄又是什么?

“当年他们就住在这里。分家后这处院子变成了你东平大爷的住宅。”有一次路过东二大门里,父亲指着一处废宅基告诉我,神色谨慎。

我想,假如当时的中国也有类似环境,曾祖父一定能成为东方的欧文、圣西门或者傅立叶。

四.风流才子秦士奇

秦士奇,金乡县城东关人,字公庸,号一水道人,明天启五年进士。其为官志在济民,忤权贵,道尊位卑,自嘲“三仕为令尹”。其为人放诞率性,诗文书画闻于朝野。识者赞其风流。

——题记

几百年了。在我们金乡当地,很少有人提及秦士奇这个生僻的名字。有时,倘若要谈到秦士奇,也只是以秦一水代之。这是人们的习惯。

秦一水一门三进士,父兄早登第。三人中官职最小者莫过士奇,但其毕竟也是一方的县太爷。秦氏贵显在街坊邻里间,从来无人怀疑。

岳丈寿辰,秦一水登门。然走驴哆哆,光身而至——不见币帛,不见珠玉,甚至连寻常人期盼的寿肉也不见驮来一块。入座书房,袖出一物:乃帛书《龙潭巅仙說》一篇。算是贺礼。

以巅仙喻寿星,调侃揶揄,明里挑刺,暗通款曲,似贬实褒,句句搔在痒处,又似冷不丁以痒痒耙轻戳对方腋窝。老仙翁一经胳肢,不禁当即绝倒,瘫坐在太师椅里,半晌缓不过气。

从此,数尺帛书遂为至宝。后交之人,非老寿星挚友,绝不可被引入书房,一睹奇珍真容。

曾有知者这样对人描述仙翁,说他当时最不稀罕的是有谁驼个金山过来——他啥都不缺,最大的不足是家中财宝过多,祖宗留下的那八百七十顷地,他还一直没想好该如何妥善处置。

老寿星对秦氏姑爷超级满意,说自己这辈子最不待见的,就是那些天天给财神上香的俗物。

秦一水视岳丈为知己。岳丈则说,他最大的成功是自己有幸在茫茫人海中觅得公庸做女婿。

帛书现珍藏于我的一位本家那里。我的电脑里仅存有几张它的照片,是我几年前才拍摄的。

秦一水做女婿成功,却不被自己的女婿待见。

爱女出阁,对方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但除去传闻中的貌美新娘引人好奇,陪嫁一无可观。

其初,此事并没怎么引起女婿的不快——既然知县大老爷为一方父母,官俸断不会少吧?既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排队求情的人不会傻到不送他银子吧?既然清廉名声不可不睬,岳丈大人总不会让送亲的都扛着成串的元宝上路吧?

何况当初为化解邻里间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财产纠纷,岳丈大人都肯自垫银两平息事态,连眼都不眨?何况岳丈大人前后生了五个儿子,最终统共也才只生得这么一位千金?何况眼前即便是随处可见的寻常富户嫁女,也不能完全不管不顾,仅仅以区区三口樟木箱子来充陪嫁?

但秦家女婿最终还是拉下了脸。因为直到三口箱子完全被翻遍,却仍旧没找到半个元宝——箱子还不错,但全部陪嫁除去字画,字画,字画……就还是那种最最令人生厌的可恨字画!

据在场的大领说,当时新郎父子一见之下,眼珠子即刻就黄了。“给我烧了!——只留这三口樟木箱子。”老东家恼怒之余,更是猛地吹炸满口白胡须,冲大领发出当场销毁的死命令。

要不是大领多个心眼,执行命令时随手用铁叉一挑,将美妇拿伞蚰子趴在白菜叶上的那幅图画越出火堆,全部的陪嫁显然必定荡然无存。

那幅画随后被贴在牲口屋中大领的床头上,闲暇时也只有其一人观赏,好长时间没人注意。

这年迎来了罕见的大丰收。三伏天老东家早起见天空万里无云,便吩咐下人开仓晒麦。大领赶忙制止。东家就是不肯信——这天也下雨?

但才到正午,突然间晴空霹雳,大雨搬着天往下倒。几顷地的新麦子,瞬间被冲了个精光。

扫帚木锨全都用不上,下人们站在场屋门口干搓手。两位东家脸色铁青,后悔没听大领的。

一问才知:原来每逢雨天,那画中的纸伞就会被美妇撑开举着,蚰子伏于白菜叶下;晴天纸伞就会被合上,拿在美妇手中,蚰子相应回到菜叶面上。但一两年里,大领也只是自己感觉有趣,从没想到要对他人提起这一发现。

少妇一改此前的不利处境,突然之间被丈夫及公公央求,厚着脸皮去知县大老爷府上索画。

好像县太爷的画作被烧这事从来就不曾发生。

“粗鄙野人,不堪受用!”尽管窝火,但考虑到女儿的未来,县太爷还是答应了亲家的请求。

只是对方须严格按要求先将自家客厅的内壁刷白——不同以往,这次他直接将画绘于墙上。

据说,此乃有意为之——以防对方将画卖掉。

夜幕沉沉,繁星在天。走驴渐远。门户轻启,众人哗然——东山墙上方现出一幽深山间,圆月皎然照自松间,光芒刺目,人不敢直视。虽在夜间,如处白昼,室内无需燃蜡。而日后情形更加神奇:雨天,客厅内一片漆黑,皆因浓云蔽月;晴天云退,眼前人与物均清晰可见。

坊间传闻:那简直就是一长明灯。但知者给出的答案则是:意在讽刺对方土鳖,只知惜财。

中堂绘一猛虎下山。憾在不曾画出眼珠。后人给出的解释是——画虎不点睛,点睛能吃人。

据说,相比东山墙上的月亮,绘于西山墙上方的那幅太极图,才真正堪称一绝——每逢单数日子,阴阳鱼阳面闪亮,双数日子阴面闪亮。

但在秦家女婿看来,岳父干的这点活,并不能为人增添家业——纵使画得再好,又有何用?

除开执行公务,秦一水外出,必骑走驴,着便服,从不坐轿。遇友及尊者,每以非礼为乐。

这一天,秦一水行至街心,见其岳丈二弟坐自家八字门前太师椅中晒暖,旁一犬伏脚边假寐,不禁诗兴顿起,驱驴上前,随口吟出一联:“周家狗儿周家睡(二岳丈字嘉岁,姓周)。见秦士奇骑驴已站面前,面现巅憨,对方略一沉吟,亦欣然得句,应声回道:“秦家驴儿秦氏骑(士奇)。”

秦一水一笑,人不下鞍,鞭一挥,驱驴而去。

另有一版本,说秦一水途经嘉祥地界,遇黄嘉祚坐门前,脚边坐一犬,于是吟出“黄家狗儿黄家坐”,对方回“秦家驴儿秦氏骑(士奇)”。

秦一水晚年,清兵入关,满人称制,每北向出行,乘骑皆背对驴头。人称倒骑驴。众不解。

史可法兵败扬州。一水归来,隐居金乡城东之莱河泮,日以绘画种草为事,自号一水道人。

临终,友人俯耳边问倒骑驴,答曰:不面君。

五、问联

鱼台金乡两县相邻。鱼台在东,金乡在西。交界处十几、几十里内,亲朋瓜连,难分彼此,自古而然。口耳相传,信息互通,更是到了如影随形、有响必应的程度。有时,对方地面上发生一件事,都能在另一方的地面上流传几十年,甚至流传几百上千年。

我要说的这件事,发生在鱼台县的老县城塌陷之前。

据说,那时在老县城即如今的“旧城”(当年的老县城,回来化作一片水域,人们称之为“旧城”)以西约一里处,有个王庄,庄上有个年轻人考中了秀才。这件事在庄上轰动一时。王庄的人大都姓王,人很多,从未有人考中过秀才。

这秀才本出小康之家(不然也不足以供其上学),可就在他考中的当年,父母不幸相继离世,葬过双亲,内囊显然已所剩无几(估计那时流行厚葬)。又兼秀才本人不治生产,接着,科考中他又连连失利,家境便渐渐地委顿下来。

但秀才仍旧心气不减,誓言:非中举,不成家!

只是世事时常难如人愿,直至知命之年,其本人功名依旧只能止步于秀才。

进项全无,然人不能一日无食,一日无衣,积年下来,家产耗尽,人也已经渐至暮年。

族人可怜他栖身无所,便凑钱选了一块偏僻的三角地,为其筑就一低矮茅舍,仅供容身。从此,这秀才瓮牖绳枢,灶事稀用,日至户外,望门行乞以为常,转眼已近七旬。

这年,鱼台新到一位县太爷。此人进士出身,不矜尊贵,体济下民,喜与人游,至不择贵贱,政务之余,特尚风雅。以其颇富异趣,遂为士林交目。相关轶事,频频传出。

腊月三十,县太爷着便衣出。不避城郊,走街串巷,心无旁骛,瞩目专在门上对联。

“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一看便知,塾师所撰,没什么难解——这家一定正有人上学。“保我黎民,全登寿域”,一瞥便晓,旨在慈善,有匾牌在旁——是药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更不需思量,神界人间,用心不二——是土地祠。“生涯宗自贡,贸易效陶朱”——眼前果然是商铺。县太爷蹓来串去,然举目所见,无一新奇,顿觉两腿发麻,兴致全无。

“里二外八辞旧岁,一五一十迎新年”。横批:“今日撑”。县太爷正待跋步离去,打道回府,眼前忽然现出一低矮茅舍,对联歪歪扭扭,文字却十分稀奇。

县太爷眉头紧锁,百思不解。入户就教,对方连连摆手,继之摇头。恳之再三,終不作答,显系深有难言之隐。

县太爷幸幸回衙,然无奈难抑好奇。思量再三,只得求助本地师爷,先言明缘由,继之嘱其务必将人恭请至衙,以询究竟。

师爷久闻王秀才,亦略知其居所及家境,当即料定此必其人;但如此联文同样令其摸不着头脑。只说这事不难,须容在下扶大人坐乘去请,若再不允,即将其抱进骄子给抬了来!

县太爷笑而不语。其深知师爷做事稳妥,分寸自会拿捏。

王秀才倍感意外——没料到自己一时戏作,竟至惊动本县父母。进得客厅,对方不仅俯身相就,一连声地急命看坐,上茶,亦且意外以年兄相称!

看茶,序礼毕,话入正题。王秀才再次忽然面现难色,并连连表示说不得说不得,这事太叫人难为情啦,鄙人实在是说不出口!

县太爷示意左右退下,身边只留师爷一人作陪。

王秀才看看眼前情景,顿时感觉若再不说出个一二来,于情于理,都实在很有点难以交代。于是,只得欠欠身,拉下脸,一五一十如实道出。

原来,王秀才家无宿储,但过年,总不能外出行乞,年三十邻居看他可怜,就给了他二斤杂面。杂面性散,不能用来包饺子,只能蒸窝窝贴锅饼。熟悉这两种面食制作方法的人都知道,蒸窝窝,需要将两根手指插入面块内部,其余八根手指护持在外——所谓“里二外八”即此之谓。贴锅饼,一手托面团,叩向另一只手上,一只手五根手指,两只手,当然就是十根了。两手翻来覆去地拍压面团,不一会锅饼也就成型了。所谓“一五一十”即此之谓。二斤杂面口粮在家,过年看来是没问题啦!故曰:“今日撑”。

县太爷大喜,忙拱手致敬:老年兄安贫至此,实乃尘世罕见啊!

家仆遵命急奉上纹银二两。衙役抬起骄子恭送王秀才回家。

六、祖上的庄园

——老三爷爷的生活背景

这是一座祖辈人筑就并居住过的庄园。在拙作《管主》中我提到过,限于行文需求,不曾赘述,现在再做些补充。

据说,这它竟然是出自于当年的顶级设计。用老辈人的话讲:是从京里替来的样子!

选定一长方形平地,东北西三面挖坑,土就摊在这长方形地块上,北边高有三米,南边也得有一米多,成一斜坡,夯得很实。这是庄园的宅基。到我小的时候,也还是这样。

这宅基有个专名,叫“步步登高”。人在这样的宅子上拉车,或推车进胡同,都格外地费劲。果真就像登高! 也真是高!长辈人回忆说:五七年上大水,平地里行船,东西两庄上的土墙房屋,很多都泡塌了,人犯愁,找不到个地方安身;俺庄上的人,却一点也不用为此担心。当时,俺庄上的小孩有的不懂事,甚至兴奋地站在庄头的高宅子上,冲着对面的赵庄拍手,大喊大叫:看看吧,看看吧——赵庄又塌一口屋!其实那时俺庄上,人们九成以上也都住土墙的房屋。

宅子高不高,平时还不大觉得,一上大水就显出来了。

前面是笔直的大道,也是庄前的大街,扯东到西,不偏不斜,十分宽整。其西端紧连着一条倾斜的官道。这条官道很古老,没人能说清它始建于哪朝哪代。但知道它向西北通金乡县城,再折向东北跟济宁州接通;向东南过鱼台县城、再折向南过丰县县城,直达徐州。日本人进来之后,把它向南推了将近有一里路。鬼子很担心中国人用庄做掩护袭击他们。的确有人袭击过他们。然而,选定的地点离我们的庄较远。是对方有意要保护我们这个庄,怕鬼子毁掉它?事后,却没听说有谁给出过解释。

街北是三座广亮大门,形制,彼此相同,东中西依次排列,间距约有五十米,轩俊壮丽,格外威武。大门都特宽,也高,门限及膝,清晨开门,两个男子才能勉强将其抬起。轿车子由此出入,由大牲口架着,出门时,打着响鼻。小孩躲得远远的。担心牲口受惊,不安全。大门内约二十米处,一道东西墙拦着,墙上开二大门,往西错三四米,与大门南北斜对——显然是依制而建。

大门与二大门之间,均有一大片砖铺的空地。据说,当年小孩们时常在此嬉戏。有什么重大行动,比如:主人有什么要事,须代表家族外出赴约或赴宴,就需在此预备仪仗。一出大门,棋牌伞扇,对锣铁炮,前后都有顶马。队伍浩浩荡荡,要逶迤延展至几十米。

入二大门东转三四米,向北一条胡同,纵贯六进院。胡同东边六进,胡同西边六进。由前向后,总体上当然也是由低到高,分别是:平房瓦屋,花园、厅房、腰房、腰楼、岸楼。除花园外,每一进均有东西配房,一进挨着一进,一直向北,最终排至后海子沿。

庄园内没有土房,建材均砖石、木料与砂灰油漆之类。室外的走道,也全以青色大八砖铺成。这样的建筑兜音。当年,仙鹤的鸣叫,听起来直冲云霄。老辈人的传统之一,就是自家饲养仙鹤。宦海无常,万一遭遇杀身之祸,得信后,人提前饮下仙鹤血,就可落个囫囵尸首。这一点,曾经长期被看得十分紧要。顽皮的小孩子,高兴的时候,会在胡同里奔跑。奔跑声咕咚咕咚的。大人在胡同里说话,瓮声瓮气。我父亲说,他小时候,大年早清起来放鞭炮,回音都极大!炮仗,明显地比外庄上的响。

大门二大门连同下辖的胡同,将整个庄园分成彼此均等的三个单元。各个单元,大体遵循共同的形制。只在遇到功能需求极为特殊的地方,才稍稍作些局部调整。比如:望花楼、祠堂与学屋,就分别穿插于中西东三条不同的胡同里。

家家皆有角门彼此通连,不出大门,可蹿遍整个庄园。

这样的建筑格局,也不知道在北京,还能不能再找到。

墙体均砖石,庄园坚固如兵寨。庄内给养丰足,水井几眼,盾牌、刀剑及鸟铳外,尚配备土炮若干。庄园后来果然经住了考验。据老辈人讲,太平天国那会,庄前过捻子,对方也只是偏头看了几眼,根本没敢进庄,就扭头匆匆地离开啦!想必是估计攻不下来。这事到我父亲这一代,谈起来,仍然叫他们都显得倍感骄傲。

可见,在先祖眼里,那时的庄园不光防水,还能防贼。

庄园本可立两斗的旗杆。但是各支意见不一,就没立。对此,老辈人颇感遗憾,一提起来,都摇头。然而,东院的人,似乎随即又不无骄傲——东大门上赫然悬起一块竖扁。

本来自明初始祖爷迁居金乡,至清末废科考,单单考中文武进士者就不下八人;在朝为官者不下四人,在各州府县为官的更是多达数十计。即完全是有资格立旗杆的,但那么好的庄园,也只能挂块竖扁。

这我父亲曾多次这样说。

扁,是翰林扁。柳体工楷(据说,墨迹出自三太爷爷的手笔。当时,他八十几岁的高龄,又值寒冬,让下人烘起火炉,周身转暖,褪掉紫糕皮袄的一支长袖,提笔俯身,一挥而就。无论笔力、结构,还是整体布局,显然均力压各方名手。先前为此差人遍求周遭各省,真后悔白白花掉那么多银子),上书四个金字:钦赐翰林。其实,这块扁是由太爷爷兄弟五人共同出资,借朝廷那会卖官鬻爵的困难当口,为五太爷爷捐来的。然而,这似乎并不影响整个东院的荣耀感。

出城后,分明已经过去三代,连个举人都不曾考取,族人显然都不免有些饥不择食。

其实,这类事也是常有——酒徒缺钱,不免饮一饮空杯。

生人进庄,走过西大门与中间的大门之后,总要在此驻足,仰起头,盯着这块扁看。

东院的人全都很乐意叫过路的陌生人看。从外面回家,见对方正仰着头,有时也会凑过去,跟那人寒暄几句。问对方从哪里来,进院中喝茶不。

那时西院的人都嫉妒,就在背后说:东院的人真可笑!

望花楼无疑最能凸现庄园的档次。它处在中间的二大门内,是胡同西边第二进院的主体建筑。父亲说:他小时候,望花楼显然还好好的;花园里的花也依旧很多,一年四季次第绽放。最叫他难忘的是两株腊梅,树身子都像和面盆那么粗。人登上二楼扶住走廊的栏杆,能闻见花香从对面的腊梅骨朵里溢出。父亲说,腊梅的香,淡,若隐若现,是暗香。

在当时,望花楼十分吸引人,大人小孩都愿去那里玩。

望花楼特别高,人一走出县城东关,就能够隐约看见。

过来人,有的说得绘声绘色:那个黑咕隆咚的就是。还说:别忘了,那可是十八里!

据说,金乡的历任知县均来此拜望过庄园的主人,就为能走近,一睹望花楼的真容。

他们从官路上经过,都曾远远望见,只不知近看如何。

周花楼,这庄名起对了。

但望花楼,还是被拆了。

拆它的人是几个大烟鬼与赌棍,穷凶极恶,自家的房屋田地,早就全被他们败光了。

族里人都不敢招惹他们。

厅房接着也被拆了。它在中间的二大门内,胡同东第二进院,最能体现礼客的水准。

父亲告诉我:拆它的是你四大爷,分家后,厅房归他。

这四大爷是东院四支的。

父亲说用工及建材昂贵在其次,这厅房最难得的,其实是它的四个廊柱。廊柱上各有一幅唐伯虎的四季图!嵌在廊柱表面,真真切切,看上去,就像是蒙在了透明的玻璃钢漆里。四大爷让木匠一阵子破成了好几半。据说他急需木材。

我父亲曾对四大爷说:这些画异常珍贵。但当时四大爷显然听不进,随即把它破了。

我记事时,庄上像样的建筑,就只剩下祠堂及学屋。后海子沿,还有厅房的原址那两大片,明显都给变成了荒原。

我无缘亲见当年的庄园。但那个庄园,留给我的间接印象,却极深。有两点极难忘:

一是孟庆斌(他住在闺女家。闺女家闯关东,留下的院子特别大。要不,在此也垒不开那么大个东西)在他院子的东南角垒起的那个露天茅厕。

那个茅厕异常的大。感觉它比通常的三间屋子还大!当然,单是大,也算不上有啥稀奇。关键是,那个茅厕,它纯粹全是用五脊六兽垒起来的!

那么多五脊六兽,这得拆掉多少房子,才能够给凑齐?

二是外庄上的人,有的从几里路以外,风尘仆仆推着土牛子(一种木制独轮推车)来到我们庄上。他们是专门来挖砖的。那些砖没人管,可以免费挖取。建房时,没材料打底践起墙,他们就想到了我们这里。在我们庄上,几乎随便拨开一丛荒草,就能看见一道废弃的旧墙基。那下面,全是好砖,仍在地下被砌在墙里。其实,它们原本就是当年的老墙体,现在还照旧埋在地下。当然,这些就都是完好的整砖!

这事,那些推土牛子的人摸得门儿清。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当时,我显得很好奇。

祠堂和学屋,我很熟悉。我在这两个地方都上过学。对此,拙作《东育叔眼里泪汪汪的》,曾程度不同地提到过。

第一次走进祠堂,把我吓了一跳。那完全是个别样的世界。初次进入,感觉很瘆人!

它在西二大门里面,胡同东边的第二进院。胡同的东墙上开了个门。门悬在约一米的高处——那道门实际上是个亭子。我当时感觉很意外!要进这道门,得先给蹬上一米的台阶,从飞檐斗拱的亭子下边走过,再由台阶下去,然后,人才能进入这祠堂所在的宅院。

下到院内的地面,头顶上突然被鸟鸣覆盖。不闻人言。地上,皆鸟屎,遍地雪白。仰起头,也看不见天!柏树都有一搂粗,一行一行由南至北,满院皆是,枝叶茂密,遮天蔽日。明明是上午,如处黄昏。

在庭院中那一大片柏林北部,冲天耸起一巨型建筑。我这才明了:原来,此即祠堂!

飞檐斗拱。狻猊龙吻。铁叉云燕。仰望之,顿生敬畏。

祠堂建在一座庞大的砖台子上。那砖台子比我还高,覆以长条石板。祠堂长五间,前有廊。前墙即嵌入的八扇门,皆雕透花,由楠木加工而成。

砖台两侧各有间多平房瓦屋,共洒扫上香的用人居住。

父亲说,祠堂里原先供着先祖的牌位,每逢年节,族人均来此排班列队,行礼如仪。

在此上学时,我还没想到这些。父亲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当年,这里一定很肃穆!

在后海子沿那一大片空宅子前边,紧挨着的是学屋。相传,它是庄上最早的建筑。其实,就是三间宽大高耸的平房瓦屋。它的东边,连着一个向东开门的倒座,两者隔一道山墙,中间留个门,门不高,上面横着过木,很方正,也很结实。估计,当初也有门开关,人可自由出入。然到我在此上学时,它就已经被人镶死了。

屋的内壁很黑。估计,曾长期被用作厨屋。经多年烟熏火燎,原貌已完全不见真身。但用手指甲一划,立刻就能辨出——它当初本是磨得很平的白灰!细看,还能看得见墙面上,当初用毛笔写就的诗文。

那诗文均以工楷书写,布局疏密有致,想必很是讲究。

估计,太爷爷的爷爷建庄时,曾经在科甲上寄予厚望。

街南是菜园。一年有三季遍地菜蔬,闪红逗绿,蜂蝶往来,蜓蚋留空。辘轳、汲水的壳篓、撒水用的木瓢、盘地用的瓜刀、粪铲、铁耙及榔头,连同三五浇菜的园匠,皆历历在目。菜园,分明是一幅画!

这些当然是我此刻,对父亲当初的描述,所做的归纳。

前有阳光普照的菜园,后有轩峻雄壮的宅院。在画中,太爷爷和老爷爷们养尊处优。

他们的日子,好不美哉!

但这可不是老三爷爷的看法。他心思大,庄园盛不下。

我问父亲。父亲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