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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2年3月1日,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出生。他专注短篇小说,取材新颖,情节新奇甚至诡异。用冷峻的文笔和简洁有力的语言来陈述社会黑暗,因此更彰显艺术感染力,代表作有《竹林中》《地狱变》等。这篇《某傻子的一生》是他的自传体小说

01

时代

那是一间书店的二楼,二十岁的他站在书架上的梯子上,搜寻着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斯特林堡、易卜生、肖伯纳、托尔斯泰……

那时已是接近日暮时分。但他还在专心于书脊上的文字。那里陈列的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陈列着一个世纪。尼采、威尔林、龚古尔兄弟、陀斯托也夫斯基、哈普托曼、福楼拜……

他同暗去的光线争夺着时间,在心里记住下他们的名字。但是书本却渐渐在阴暗的影子中沉没下去。他耗尽了精力,正打算走下梯子时。突然,他头上的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泡,亮了。

好像在他头上突然燃烧起火焰来一样。他在梯子上暂时的站着,向下俯瞰着在书本间走来走去的店员和买主。他们显得不可思议的渺小,而且这景象暗暗令他感到有一些震惊。

“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他站在梯子上,对着他下面的人们轻声说到。

02

母亲

疯子们都穿着同样的灰衣服。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更忧郁了。他们中的一个,正对着风琴专心弹着基督音乐。而另一个正在房间的正中间拼命的跳动,来当作他自己的舞蹈。

气色良好的医生和他一同看着他们。十年前,他的母亲就和他们一样的疯狂。有一点相似,他能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他母亲的气息。

“那么,走吧。”

医生在他前面带路,把他领进另一个房间。在房间的角落处有个装满甲醇的大玻璃瓶子,里面浸着几个人的脑髓。他发现其中的一个有点泛白了。就好像是煮得半熟的鸡蛋白。他站着和医生谈天,却再次想起了母亲。

“那个脑髓原来属于一个电灯公司的技术员,他总是以为自己是个黑油油的发电机。”

他故意向窗外看去,以避免接触到医生的视线。眼前除了一面在墙头插满碎瓷片的红砖墙外一无所有。但墙上的苔痕却也是显得有些泛白了。

03

他住在郊外的某个二楼的楼上。那是一座因为地势的关系而显得稍稍有些倾斜的房子。

他常常和他的伯母在二楼上争吵。尽管他的养父母从不曾袖手旁观。他只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爱着他的伯母。而一生独身的伯母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却已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他常回忆起那个二楼上两个人相互爱恋和相互伤害的往事。

但他却越发觉得那座二层小楼倾斜得令人感到可怕。

04

东京

隅田川阴云密布。他从小蒸汽火车的车窗里眺望着向岛的樱花。怒放的樱花在他眼里仿佛是破布一样。但他却从这樱花丛中,自江户时代以来,就不停盛开的向岛樱花中看到了他自己。

05

他和他的一个学长坐在一张咖啡桌边,一边不停的吸着卷烟。他基本没有开口,只是专注的倾听着学长的话语。

“今天坐了大半天的汽车啊。”

“有什么事情发生吗?”他问到。

他的学长用手撑着脸,极随便的回答到。

“没有,只是想坐车而已。”

这些话把他带向了他不曾领会的世界里,——那是近乎于神性的“自我”的世界,他获得了解脱。他感到莫名的痛苦,可是,还感到快乐。

那是一间很小的咖啡店。可是在半人半羊的神像下,一棵栽种于赤色花盆中的橡胶树,却能在这小小的世界里无力松懈地垂下它厚厚的叶片。

06

他在不息的潮风中翻阅着厚厚的英语辞典,用指尖抚摸寻找着单字。

Talaria:带翼的靴子,也叫桑得阿鲁。

Tale:传说。

Talipot:东印度的一种椰子。树干可长到五十至一百英尺,叶子可以制成伞、扇子或是帽子。每七十年开一次花。

他立刻在想象中描述出这棵椰子树七十年的花朵是什么样子。他的喉咙深处感到从未有过的痒,不经意的在辞典上吐了一口痰。可是痰呢?——但那又不是痰。是血。

他感到生命的短暂,再次遥想起椰子花。在远海的岸上,那高高耸立的椰子花。

07

他突然,完全是突然的。他在一家书店的门前,看到高更的画册时,他突然了解了绘画的意义。当然那只是一本高更画册的复制品,可他同样在复制品中感受到了高更心中的色彩鲜明的自然。

那种令他热情的力量给了他全新的视野。他开始注意到树木枝条的摇摆和少女面颊的丰满。

某个带雨之秋的黄昏时分,他正走过郊外的一架铁桥。

铁桥对面的堤坝下正停着一辆马车。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到底是谁在他之前走过这条路是谁呢?——已经没有必要去反复追问自己了。在二十三岁的他的心中,那是一个割去自己耳朵的荷兰人,叼着长长的烟斗,用锐利的眼睛专注的注视着这一片忧郁的风景。

08

火花

他已被雨水打湿了,在柏油路面上向前走去。雨更加猛烈了。他在水沫中感到了外套上的橡胶味。

在他眼前出现了一根电线杆,上面正闪动着紫色的火花。他突然被感动了。他上衣的口袋里正放着他准备向他和他的朋友们创办的杂志上发表的稿子。他在雨中行走着,却再一次回头望向身后的电线杆。

电火花还在绽放。此时的他已看破人生,毫无所求。但是,正是这紫色的火花,——这在空中无根而又凄美的火花却令他感到:即使以他的生命来换取一次触摸它的机会,他也在所不惜。

09

尸体

尸体的拇指上都用铁丝系着名牌。上面写着姓名和年龄。他的朋友弯着腰,熟练的转动着手术刀,剥着一具尸体的皮肤。皮下展现的是一片美丽的黄色脂肪。

他看着那具尸体。这是为他的一个短篇——一个以王朝时代为背景的短篇而必需的素材。

可是尸体上发出的近乎烂杏子的气味令他感动不快。他的朋友皱着眉,镇定的驱动着手术刀。

“近来尸体不够用啊。”

他的朋友说到。而他不知不觉中已有了回答。

“如果尸体不够的话,那就不用借口的乱杀人好了。”但这句话,却只在他的心中响起。

10

先生

他在高高的槲树下读着先生写的书。在秋日的阳光中,没有一片叶子在乱动。在远处不知是什么地方的空中,有一架玻璃托盘的天平,正在保持着绝对的平衡。——他一边读着先生的书,一边感受到了这样的情景。

11

拂晓

夜晚渐渐逝去。他正在注视着某个城市角落里的宽阔的市场。市场中群聚的人们和车辆都已被染成玫瑰色。

他点燃一根烟,安静的向市场的中央处走去。有一只很瘦的黑狗突然向他叫起来。不过,他没有受惊。反而喜欢上了这只狗。

市场的正中间是一根法国梧桐树,向四周伸展着枝条。他站在树根处,视线穿过树枝向天空望去。在他的正上方,正有一颗星星在闪烁。

那是他二十五岁的那一年,他遇见先生的第三个月。

12

军港

潜艇里面是昏暗的。他在四周的机器环绕中弯下腰,把眼睛贴在小小的目镜上。目镜中是军港明亮的风景。

“那个就是金刚号军舰。”一个海军军官告诉他。

他在四方的小窗口里看着小小的军舰,却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西洋芹。那种在一份三角钱的烧牛排上散发着清香的西洋芹。

13

先生之死

在雨后的风中他走在新停车场的站台上。天空已经有些昏暗。站台对面有三四个铁道工人,一边上下挥动着铁镐,一边高声的喊着号子。雨后的风吹走了工人的歌声和他的感情。他叼着烟却没有点燃,他体会到欢乐和痛苦的距离有多么近。

“先生仙逝”的电报正放在他外套的口袋里。上午六时由松山阴开来的火车,招摇着薄烟制成的长旗,蜿蜓着向他靠近。

14

结婚

在结婚的第二天,他的妻子就发牢骚说:“毫不算计的胡乱花钱真让人受不了。”与其是说他,不如是说给他的伯母听。后来他的妻子向他,还有他的伯母郑重的道歉。就在伯母买给他的那盆黄水仙前。

15

他们

他们过着平和的生活。在大芭蕉叶广阔的叶荫下。他们的家是在从东京坐火车要整整一个小时才能到的某个海边的城市里。

16

枕头

他枕在散发着玫瑰叶气味的怀疑主义上,读着阿那特·弗朗士的书。可他没有发现枕头中的半人半马神。

17

在充满海藻气味的风中飞舞着一只蝴蝶。他在一瞬间感到他的嘴唇触到了蝴蝶的翅膀。可是过了多年以后,他唇上留下的蝶翅的鳞粉还在星星点点的闪光。

18

他是在某家旅馆的楼梯上遇见她的。她的脸就象那一天白昼的月光一样。他目送着她,(他和她是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的。)然后感到了迄今为止从未能意会的寂寞。

19

人造翼

他把注意力从阿那特·弗朗士移向十八世纪的哲学家身上。可是他不能接近卢梭。可能,他生命中易被热情驱使的那一面和卢梭太相似了吧。

而他的另一面,富于冷漠理智的一面,却让他和康德更为密切。

对于二十九岁的他来说,人生已少有光明的希望。不过威尔特却给了他人造的翅膀。

他展开这对人造的翅膀开始在向天空飞去。同时,沐浴在理智之光中的人生悲欢从他的目光中沉逝。他在壮观的城市之上投下反讽和微笑,在无遮拦的天空里向太阳笔直的飞去。却忘记了那一位被太阳光烧毁了人造翼而坠海而死的希腊人。

20

枷锁

他们夫妇二人开始和他的养父母一同生活。那也是因为他开始供职于一家报社的缘故。他为写在一张发黄的纸上的合同而买命。可是后来再次审视这份合约,那只是证明了报社不负担任何义务而却要他来承担全部的责任。

21

狂人的女儿

两辆人力车在令人厌烦的阴天里走在田间小道上。那条小道通向大海,只要刮起海风,就能叫人立即知道。坐在后车上的他一边奇怪为什么他自己怎么会对这次偷情毫无兴趣,一边思考到底是什么把他带到如此境地的。决不会是因为恋爱。但如果不是爱情的话,——他为了回避这个问题,不得不认为“总之我们都是平等的。”

前面车上坐着的是某个狂人的女儿。不仅如此,她的妹妹出于嫉妒她的原因自杀了。

“事到如今已毫无办法。”

他已经对这个狂人的女儿——只具有强烈动物性本能的女人感到厌恶。此时的两辆人力车已走过墓地。在附着蛤壳的大石堤中,立着几个黑乎乎的石塔。他望向石塔对面那微微闪光的海洋。突然对这女人的丈夫——那个无法抓住这个女人的心的人,生出一种轻蔑的感觉。

22

某个画家

那是一份杂志的插图。但是那只画面上的水墨雄鸡却显示出非凡的个性。他向他的朋友们打听这位画家。

一周后,他见到了那位画家。这是他一生中非凡的经历。他从画家的身上读到了一首无人能体会的诗。不仅如此,他知道他发现了画家身上的灵魂,比那灵魂的寄主本人都要清楚。

在某个微微寒冷的秋天的傍晚,当他看到一棵唐黍草时忽然想到了这位画家。丈高的唐黍招展着稀疏的叶子,地面则露出神经一样细密的根须。仿佛是比喻一样贴切,完全是那位易受伤害的画家本人的样子。

可是这种发现给他又平添了一层忧郁。

“太晚了,可是一旦要是有事的话——”

23

某个广场前已是迟暮时分。他走得身上已经感到有些热了。几栋大楼的灯光在清空里显出银色的闪光。

他在路边停下脚步,等着她的到来。五分钟后,她好象有些憔悴的向他走来。“累了吧”,她看到他的面孔,微笑着说。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已是微微暗去的广场上。那就是他们的开始。

那时,他觉得能放弃一切,只要和她在一起。

他坐上汽车后,她一直都在凝视着他的面容,问道:“你,不后悔吗?”。他坚定的说道:“不后悔。”她把手压在他的手上,“我也不后悔,不过啊——”。说这句的时候,她的脸就好象是月中的光芒一样。

24

出生

他站在拉门的另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穿着白手术服的招生婆,清洗着新生儿。小孩子每当沾上肥皂沫时总是令人怜爱的皱起眉来。同时高声的哭喊着。就好象是一只新出生的小老鼠一样,而他却无法不这样联想起来。——“到底是为什么要让他出生?在这个充满着苦难的世界上。又到底是为什么要让这孩子承受我这样的父亲?”

可是,这却是他妻子为他生的头胎儿子。

25

斯特林堡

他站在房间的门口,在石榴花开的月光中看着几个有些脏兮兮的中国人在打麻将。再次回到房间里,在低矮的台灯下开始读《痴人的表白》。还没读完第二页,他就开始苦笑。斯特林堡在写给他那个贵为伯爵夫人的情人的信中,写着和他差不多相同的谎言。

26

古代

斑驳的佛像、仙人、马、莲花已完全压倒了他。他仰视它们的时候,已忘记了一切,除了他从狂人的女儿手里逃脱出来的自由的幸福。

27

斯巴达式训练

他和他的朋友在某个城镇中散步。这时一辆挂着小旗的人力车直直的向他们开来。可是那上边乘坐的却是昨夜的她。她的脸还是如同白昼之月的光芒一样。而他和她在他的朋友面前是一语不发完全陌生的。

“真是个美人啊,对吧。”

他的朋友这样对他说道。而他则眺望着道路尽头的春山,毫不迟疑的答道。

“对,是个了不起的美人。”

28

杀人

田间小路的日光中,飘来牛粪的臭气。他一边擦着汗,一边艰难的走在上坡路上。道两边已成熟的麦子绽放出浓郁的香气。“杀,杀。”

他口中不停的说着这一个字。杀谁呢?——只有他才知道。他的确想起了那个被五马分尸的男人。黄色麦田的对面罗马天主教的教堂,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已露出了它的圆房顶。

29

那是一个铁制的酒瓶。可他却正是从这个刻着细花纹的酒瓶上学到了造型的美是什么。

30

他坐在长椅上和她尽兴的聊着。窗外正在下着雨。滨木棉的花好象正在这场雨中渐渐烂去。

她的脸一如既往如同月光一样。可是,和她谈天对于他也不是不会厌烦。他俯身躺在长椅上,静静的点燃一根烟,同时想起他已经和她共同生活了七年。

“我还在爱着这个女人吗?”

他问自已,可答案,他自已给出的答案却令他意外。

“我的确是还爱着她。”

31

大地震

他记得那是一种杏子熟透了的味道。他当时正走在火灾烧过的废墟上,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气味,而在伏天中腐烂的尸体的气味却并不是让人异常恶心。可是在尸体层层堆积的池塘边,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所谓“鼻子发酸”的感觉决不是夸张的形容。就令他动容的是十二三岁的孩子的尸体。他望着这些尸体,感到近乎于羡慕。“被神恩宠者命不长”这样的老话再一次涌现在他的心头。他的姐姐和他的异母弟弟都失去了房子。而他的姐夫却因为犯有伪证罪正在听候处理。

“不论是谁,死了就好。”

他在大火烧后的遗迹上停留了一会,不知不觉这样想起来。

32

吵架

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又争吵起来。他的弟弟因为他的原故而常常受到压迫。同时他也为了他的弟弟而失去了自由。他们的亲戚一直劝他的弟弟说:“就永远的迁就他吧”。而他自己也一样因为血缘的关系而被对方束缚着。他们又纠缠起来了,两个人扯打着一直滚到了走廊。廊下的院子里有一棵开放的百日红——他至今还记得。

——那朵花在带雨的红色天空下如火怒放。

33

英雄

他从伏尔泰故居的窗口入神的仰望着高山。白头的山顶上只见得到秃鹰的身影。可是,视线中却有一个矮个子的俄罗斯人,正执拗的向山顶登去。

当夜晚同样降临于伏尔泰的故居时,他在明亮的灯火下写着这样的诗句。还有他脑海中浮现的那个登山的俄罗斯人的身影。

比任何人都遵守十戒的你,

比任何人都蔑视十戒的你。

比谁都热爱民众的你啊,

比谁都轻蔑民众的你。

比谁都颂扬理想的你啊,

比谁都清醒现实的你。

你是我们东洋诞生的,

散发着草叶香气的火车头。

34

色彩

三十岁的他曾留恋过一块空地。那里只不过是散放着几块生了苔藓的破瓦片而已。可在他的眼里,此情此景却和塞尚的风景画没有区别。他忽然思忆起七八年前他的热情来。同时他也知道了七八年前的他,是根本不懂什么是色彩的。

35

玩具人偶

他至死不悔般向往着激情的生活。可是,他却在他的养父母和伯母处一直过着过分谦逊的生活。仿佛是阴阳裂变一样两面创造了他现在的生活。他看见了洋服店中陈列的玩具人偶,不禁嘲弄自己和这玩偶有多么相似。可是意识之外的另一个他——也就是第二种人格的他却把这种心态在他的一部短篇中暴露得淋漓尽致。

36

倦怠

他和一个大学生走在荒野中。

“你们对生活还抱有旺盛的欲望吗?”

“是啊——这样说起来,您不也是吗?”

“可我已经不是了,现在只有创作的欲望令我活下去。”

那是他的真心话。他不知不觉的已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创作欲是不是也就是生活欲。”

他无言以对。荒野中无数红色草穗之上,火山已清晰可见。他对这座火山有着近乎于羡慕的情感。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想。

37

越人

他遇到了才华可堪匹敌的女作家。当他写出了《越人》等抒情诗之后,情况稍有好转。他的心情就好像是冻结在树干上并闪闪发光的雪花一样,即将渐渐落下。

风中舞蓑笠,

缘何落路旁。

我名不足惜,

君名挂心上。

38

复仇

那是掩映在树芽间的某个咖啡店的阳台。他在那里一边画着画、一边看护着一个小孩子玩耍。

那是七年前断绝关系的那个狂人女儿的独生子。

狂人的女儿点燃了香烟,眺望着他们玩耍。他在郁闷的心情中描画着火车和飞机。那小少年幸好不是他和她的孩子。可是当那孩子称呼他“叔叔”时,他心里却同样无比沉重。

当那孩子走开后,狂人的女儿一边吸着香烟、一边献媚般和他谈起来。

“那孩子象不象你?”

“不象,因为——”

“可是现在不是说胎教更能改变孩子吗?”

他默默的将眼光转向别处。可他心里却萌生出勒死这女人的念头,而且那并不只是出于残虐的原因。

39

镜子

他在一个咖啡店的角落里和他的朋友们聊天。他的朋友们正吃着烧苹果、并聊着现在天气寒冷等话题。而他却从他们的言谈中发现了矛盾。“你还在独身吗?”

“不是,我下个月就结婚了。”

他不由得沉默下来。咖啡店里的墙上嵌着的镜子里反映出他自己无数的影像。冷冷的、好像带着某种威胁的感觉。

40

问答

为什么你要攻击现在的社会制度?

因为我看到了资本主义所产生的罪恶。

罪恶?我可不认为你能评判善恶的区别。那你的生活呢?

他和天使相互问答。尤其是和无愧于任何人的戴着礼帽的天使。

41

他被失眠困扰着。而且体力开始衰退。好几个医生对他的病得出了好几种诊断。

——胃酸过多、胃松弛、阳性肋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脑疲劳……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病源。那是内心的羞耻还有对他们的恐惧。而他们、却正是他所轻蔑的社会。

在雪云密布的午后,他在咖啡店的一角叼着点头的烟卷,对面的留声机传来入耳的音乐解放了他的心灵。他等到音乐结束后,走到留声机前,检视着唱片的贴签。

那上面写着: 魔笛——莫扎特。

他从音乐中顿悟到,那个不遵从于十戒的莫扎特还在经受着苦难。不过总不至于会象他一样吧。

他低垂着头、静静的向座位处返回。

42

众神的笑声

三十五岁的他春天的松林中漫步。两三年前他写过的那种好笑的话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即使众神再不幸,也不能够象我们这样以自杀解决。”

43

当夜晚再一次逼迫过来时,狂暴的海洋在微明的天地间不停的扬弃着水沫。他在这样的天空下和妻子复婚。这令他们何等欢欣,也令他们何等心酸。他们的三个孩子和他们一道眺望着浪潮的涌动。他的妻子抱着最小的孩子,好像已泪流满面。

“那边有一条船。”

“我见到了。”

“可那是一条已折断两根桅杆的船。”

44

他想在自己一个人睡觉时,在窗格上系上腰带,绞死自己。可是当脖子伸入圈套时,突然对死亡产生了恐惧。那不是害怕死亡刹那间的痛苦。他拿出怀表,想知道绞死自己会用多少时间。于是在短暂的痛苦之后,他开始感觉到模糊。只要等待这个过程结束,就一定会到达死亡。他看了一下表,他的痛苦一共只有一分二十几秒。窗格外面天夜依旧昏沉。可就在这黑暗之中却传来一声高亢凄怆的鸡叫声。

45

Divan

Divan 再次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力量。他并不知道他就是“东洋的歌德”。当他看到身处于绝对善恶之彼岸的歌德时,感到近于绝望的羡慕。作为诗人,歌德在他眼中已比基督更伟大。诗人的心中除了雅典卫城和加尔戈达之外,就只有阿拉伯的玫瑰在盛开。如果能去寻找诗人的足迹多少会获得些力量吧——他在读完波斯人诗集之后、待那惶恐般的感动平静下来后,不由得对自己宦官一样郁闷的生活轻蔑起来。

46

谎言

他姐夫的自杀真的是打倒了他。目前他不得不照顾姐姐的一家。他的未来多少有些象夕阳一样暗淡下去。他在嘲笑于自己精神上破产的同时,(他的恶毒和弱点他自己是全部清楚的。)

一如即往的读着各种各样的书。但是卢梭的《忏悔录》中却充满了英雄般的谎言。尤其是《新生》那一节,他承认至今还未见到象主人公那样高超的伪善者。而弗郎士·维永的作品却渗透了他的心。

他在若干篇章中找到了“美丽的母牛”那个形象。

绞刑架前的维永形象已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真想象维永一样坠入人生的谷底。可他的境遇和他肉体上的能量已不允许他做得到,他已渐渐衰老,正如当年斯维夫特见过的,那棵已从树梢开始枯死的树木一样。

47

玩火

她的脸闪烁着光芒。就好象早晨阳光之下的薄冰一样。他对这女子产生了好感。可那却不能称之为恋爱。而且他连她的指头也不曾碰过。

“我想,去死。”

“好啊,——不,与其说是去死,不如说是已经活够了。”

他们这样相互回答,一同约定着死亡。

”我们是纯精神性的恋爱吧。“

”我们是双倍的纯精神性的恋爱。“

他为自己如此沉着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48

他和她没能死去。唯一能令他欣慰的是他连她的一个指头都未曾碰过。她好像是无事可做一样常常找他谈天,有一次带给他一坛酸加里。“有了这个你就能更有力一些了。”他在心里已把自己当作是她的丈夫了。他独自坐在藤椅中时,一边欣赏着米楮树的嫩叶、一边油然的感受到她给予死去的他的平和。

49

剥制的天鹅

他已倾尽全力、准备写完他的自传。可对于他,却不是轻易能完成的事情。因为他身上还存在着自尊、怀疑主义和利害打算。他对这样的自己已厌恶到顶。可是他又不得不想到,无论是谁剥去了皮毛都是一样的。这本原本命名为《诗与真实》的书令他思考好久,关于他的所有的自传都将包含于这本书中。他知道这样的文艺作品是一定不能对别人有所触动的。他在

书中所描写的事情,是和他无关的人的身上不曾与不将存在的。——这样的信心令他勤奋。

所以他希望他能够简单的总结他的诗与他的真实。

当他完成《某傻子的一生》后,偶然的在一间旧商店里发现了剥制的天鹅。它扬颈向天、直立如树,可是连发黄的羽毛都已被虫子蛀食过了。他有感于他的一生、泪水和冷笑同时涌上心头。他面前的出路只有发狂或是自杀。他一人俳徊在日与夜的更替之间,静静等待着那将来毁灭他的命运。

50

他朋友中的一个已经发疯。

以前他就对这个朋友有一种亲密感。因为他了解朋友的孤独——那貌似轻快的面具下双倍的孤独已浸入身体。当朋友发疯之后,他又去看望了两三次。

“你和我都正被那些恶鬼附体,世纪末的恶鬼们啊。”

朋友压低声音、小心的提醒他,此后的两三天中,在一次去温泉的旅途中,朋友只肯以玫瑰花做为食物了。他在朋友住院之后,回忆起他送给朋友的一尊陶制胸像。那是朋友所钟爱的《检查官》一书的作者的塑像。那个人和果戈里都死于疯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同时支配着我们啊,他不由得想到。

他已彻底疲惫,不经意间读到了拉迪盖的临终话语,他再一次听到众神的笑声。“神兵已捉住了我”,寓言一样,将成为他和他们共同的遗言。他想同他自己的迷信及感伤挣扎。可是这种战斗对于肉体上的他已是无能为力了。“世纪末的恶鬼”正折磨着他。他对以神的信仰为力量的中世纪的人们抱以深深的敬羡。可是相信神——相信神对世人的爱对他终究只能

是一次毁灭。那是连科克托都曾信奉过的神啊!

51

败北

他执笔的手已经颤抖。连口水也开始不受控制。头脑只有服用了0.8克的吡克酸之后才能变得清醒。即使这样,清醒的时间也只有半小时至一小时。他在永远阴暗的时光中苟延残喘。直好像是将一把崩毁锋刃的细剑当成是手杖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