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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启十三年,帝薨于京,储君愿禅,长公主允,晋王世子萧天霁灵前即位,史称开景元年。

昌平王疑帝薨有嫌,于临平举二十万军,漠北骑兵退而复返,呈两面夹攻之势。

萧天霁方才继位,根基不稳,原本萧昀是准备速战速决,不给萧天霁喘息的机会的,但无奈,萧天霁的确才能出众,头脑冷静,硬是在千斤顶的重压下撑住了。

等他皇位稳当,稍稍地缓过了一口气,当即出手,打了萧昀一个措手不及,逼回了萧昀锐利的进攻趋势,战局僵持下来,交战过多次,却谁也无法更进一步。

萧天霁把萧昀逼在秦岭以南,任他使尽一切手段都寸步不得进,同样的,萧昀据险以守,萧天霁困于秦岭之外,也毫无办法。

这已是僵持的第六年了。

萧天霁是不世出的君主之才,看人眼光毒辣准确,他将从前掌管皇室暗卫的沈朝桉调至离秦岭最近的谷城,无疑是英明无比。

但眼下却是战神再世都无法挽回的败局。

是夜,以往宁静柔和的小城夜晚被打断,燃火的箭矢如天际坠下的流星阵阵,落下的地方便是冲天的火光,响起一片哭喊声。

巨大的攻城木撞击城门,沉闷的声响像是一下下扣在城内人的心上。

城外黑压压的敌军整齐静默地排列,无声给人以压力。

沈绵桉急慌地跑至城头,那里立着一个人静默颀长的身影,沈绵桉心下稍稍安定,兄长总是情绪内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管怎样危急的情况,兄长总是有办法的。

她略略整理了一番形容,“兄长,通往京城求援的路全部被堵死,城内有奸细,城门即将被攻破,眼下何计可破?”

蓝墨色的云霭翻滚,沈朝桉的侧脸在这样朦胧的灰影里回眸,沈绵桉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回天乏术。”

如同响雷在沈绵桉头顶炸响,她一惊,语无伦次,“怎怎,怎么会,你,你是兄长呀,兄长怎么会没有办法。”

沈朝桉比她镇定很多,“绵绵,若非你自己推演后半分生路都没看到,怎会这般急急忙忙地过来找我呢。”

沈绵桉沉默了,她总想着自己是不是何处疏忽了,是不是哪里没看到,怎么会输了呢,所以她寄希望于兄长,希望兄长看到她所没看到的地方。

她从记事起,兄长便是无所不能,不管情况如何危急,总能奇兵诡谋,化险为夷,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兄长也会这般无可奈何的承认,无计可施了。

沈绵桉难过的沁出泪来,“城中还有十万百姓,若是城破,他们当如何?更何况,这是东秦阻止叛军北上最关键的一道防线,倘若城破,城后的千万百姓又当如何。”

沈朝桉从下属的手中接过头盔,稳稳的戴上,有条不紊的整理系带,“所以我会带上最后的三万人,在城门破开之际与萧昀决一死战,最后力竭战死,以身殉国,这是我作为守将的责任,也是为臣下的本分。”

沈朝桉转头望她,眼底带着复杂的温情,“只是绵绵,如果你愿意,我现在还是可以安排人送你出城,你回京去寻雪桉,待在她身边,便能远离战火了。”

沈绵桉当即拒绝,目光坚定执着,“兄长已选择与城共存亡,我又怎么可能背弃兄长与城中百姓,独自苟且偷生。”

沈朝桉眼中似是欣慰又似是叹惋,“也对,我沈家的儿女,个个傲骨铮铮。”

沈朝桉的手轻柔地抚过沈绵桉的鬓角,像儿时一样为她将不听话的碎发拨到耳后,但下一瞬沈朝桉的表情便变得严肃凝重,“虽知你的性子是认定了便再无转圜,但我还是要说,绵绵,离开这里,战败后的城池太过残酷,很多事情,不该由你来承担。”

沈绵桉不言不语,只看着沈朝桉的眼睛,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坚决。

良久,她问道,“兄长是不是有主意了?”

沈朝桉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那声回答在破晓前的黑夜里显得缥缈空寂,几乎像是不曾回答。

“试试吧。”

2

饶是沈绵桉心里已经有底,战败后的情况会糟糕异常,直面事实的时候她也难以平静。

入目便是一大片一大片惨烈的殷红,不断有重伤的士兵从最前线被抬下来,沈绵桉跟在兄长身边南征北战三年,处理伤口的动作早已熟稔无比,但此刻她尤觉得不够快。

她像是不知疲倦不懂休息,机械的处理包扎,遇到已然坏死的肢体部位,便毫无犹豫地手起刀落,直到伤者痛苦的哀嚎出声,她才激灵一瞬,唤起一点同理心,柔声的安抚,“等会儿就没事了。”

伤者和妇女都围在沈绵桉的身旁低低哭泣,“沈小姐,城就要破了,我们要怎么办啊。”

沈绵桉站起身来四顾左右,营地狼藉一片,伤员密集,望不到头,低低的呻吟从未停止,血色在她视线里几乎蔓延成灾。

几口大锅烧着热水,奔忙的妇女神情茫然恍惚,脚步却未曾停歇,仿佛多救一个人真能多一分希望。

恐惧从空中逼来,厮杀声愈演愈烈,刀兵碰撞,血肉横飞,沈绵桉感到一种未知,紧紧摄住她的心脏。

她咬了咬嘴唇,坚定道,“还有我在,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住你们。”

城门被攻破的时辰比沈绵桉想象中来的更早,风雪天,暮色来的早,树林萧索,无边的虚空里回荡着呜呜的风声。

残墟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细雪,愈发的苍凉颓败,实心红木城门终于不堪重负,巨大的轰鸣后,倒下了。

沈绵桉心下已经安定很多,手上依旧不疾不徐地慢慢处理着士兵的伤口,甚至对那人叮嘱说,“三天之内不能沾水。”

叛军纷乱的脚步如地上雷鸣,越来越近,那人心惊胆战,“沈小姐,我们真能活到三天以后吗。”

沈绵桉莞尔一笑,“会的。”

她整了整衣裙,简单洗掉手上的血污,站起身来,迎着凶神恶煞的叛军走出去,对包围上来雪亮的剑尖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周身气度不凡,小兵摸不准底细,也不敢轻举妄动。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感觉在指引着她,沈绵桉停了下来,叛军绕过她两侧归队。

一人一骑在暮色之下缓缓向她行来。

浓黑锋利的长眉,点漆般的星眸,优雅流畅的唇形,似笑非笑地勾着,虽然还是同样昳丽的形貌,但眉目间已褪去了从前那份骄傲放纵,棱角分明,疏冷若冰雪。

她漠然地问他,“我兄长呢?”

他微微抬眉,继而微笑道,“死了。”

也许是刚刚杀完人,他眼中的杀意与残忍还来不及退却,鬼魅如地狱修罗,手中的银枪滴落鲜血,身后无数死尸,苍白的脸上溅了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也许他那柄长枪上便沾有兄长的血迹。

想到这里,沈绵桉心里便涨疼得喘不过气来。

霍湛啊。

她终于亲眼验证了霍湛这些年的变化。

沈绵桉嘴角漾起一抹苦笑,心底燃起庆幸。

她庆幸,还好他与从前已无半分相似,还好他已经全然被战争吞噬,否则她真怕自己下不去手。

从霍湛放弃她,投奔敌营,沈家又坚决站在新皇这一边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他们总会在战场上重逢,刀兵相见。

萧昀治军作风残暴,每攻下一城便将城池赏给攻将,烧杀抢夺,无所不允,等到军队如蝗虫过境般将城池扫荡干净了,他再派文臣来继续奴役牛马一般的百姓,继续为军队再生产。

如果说萧昀是野狼,那霍湛就是他最尖厉的狼牙,萧昀下令,霍湛执行。

霍湛手段几近惨无人道,因此他也格外受到萧昀重用。

沈朝桉并肩作战多年的一位副将被霍湛俘虏后,他将他浑身上下戳了七个洞吊在房梁上慢慢地把血放干,受尽折磨后才允许他死去。

霍湛还特地将副将最疼宠的小女儿捉来,让她亲眼看着自己阿爹是如何死去的,随后将那可怜的女孩儿扔回给她肝肠寸断的母亲,让副将一家永远活在痛苦之中。

不知他做那些事的时候,是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脸平静冰冷。

沈绵桉略略恍惚。

那个趾高气扬,永远嘴硬心软的小少爷,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3

沈绵桉的出身,有些不大不小的尴尬,她虽出生在临安沈家,却是庶女,生母是她父亲的心爱之人。却因为异族人的身份不能被娶为正妻,只能委身为妾。

阿娘容姿艳美,这样的艳美实在遭人嫉妒,各家的夫人从没有接受阿娘的意思,眼中总是带着轻蔑与嘲笑,连她也要被人私底下叫做杂种。

阿娘终日郁郁寡欢,在生下弟弟后撒手人寰,因为弟弟不曾足月,先天病弱,也没能活得下来。

阿娘走后,兄长沈朝桉与姐姐沈雪桉来亲自接她回府,抚养她长大,沈绵桉虽为庶出,却从不曾被亏待过。

在她十一岁那年,不过初初表露了一番对医学的兴趣,沈朝桉便替她求了去鸿都学宫的名额。

医女的地位低下,兄长与姐姐却只因着她喜欢便全力支持。

只是她日日待在鸿都学宫中,兄长与姐姐也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霍湛那时没少欺负她。

霍湛出身名门霍家,是最受宠爱的嫡幼子,长得一副极好的面相,还天资聪颖,不过随意下场一试便中得会元。

彼时少年慵懒地躺在红粉场上,纤长手指随意握笔,恣意挥洒间便是一篇锦绣文章,风姿冠绝京城。

鸿都学宫上下对他几乎都是有求必应,遑论少女们见到他时绯红的脸颊。

唯独只有她不给他面子。

她虽然身娇体弱,但她长在沈家,她的爪牙锋利得很,霍湛每每来招惹她,总是讨不了好。

她不喜欢霍湛,因为他的惫懒轻浮,仗着家世良好和天资聪颖,便随意拿底层百姓取乐,故意纵马长街糟蹋卖菜小贩辛苦一年的收成。

她看不过眼,不但给菜贩治了伤,还给了银子补偿菜贩的损失。

霍湛许是瞧着她有趣,问了她一句,“沈家的小娘子竟是这般的滥好心?”

她站起身来当街申斥他,骂的什么她早就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霍湛的面皮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是气急了。

她和霍湛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后来霍湛便乐此不疲的日日捉弄于她。

她走到哪霍湛便跟到哪。

在她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突然跳出来,嘲讽她被夫子抓住打盹的窘迫;她新打的首饰,霍湛隔天便打一套一模一样地送给戏子;霍湛甚至盘下书局,凡是她要的医书,霍湛统统不卖。

她越是恼怒于霍湛的纠缠,霍湛就笑得越是高兴。

可霍湛也是最不能容忍旁人欺负她的人。

刑部侍郎的儿子耿墨想要讨好霍湛,在霍湛带人团团包围欺负她的时候,跟着啐了一口,骂她“流着苗疆人的脏血,小杂种。”

她一霎脸色惨白。

霍湛闲闲地笑着,“你说什么?”

耿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霍湛一拳打趴在地上,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望着耿墨,“爷都舍不得骂出口的话,给了你几个胆子说出来。”

她不领霍湛的情,冷声讥讽,“他不过是揣度着将霍少爷想说没说出口的话说出来而已,霍少爷倒不必动这么大的气。”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霍湛却伸手拦住她,认真地望着她,“我真的,从没有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她当时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只觉得又生气又恼怒,她并不对耿墨生气,她自己都奇怪,她竟是对霍湛生气。

霍湛的胳膊横在她眼前,她过不去,一时气急,上去一把撸开霍湛的袖子,露出雪白光洁的手臂。

霍湛偏头,唇角似笑非笑,像是很好奇她想做什么。

她低下头逮住霍湛的胳膊便死命的咬,感到有丝丝腥甜渗入口腔时才停下来,她是真恨不能活生生咬下霍湛一块肉来。

咬够了,出够了气,她满意的甩开他的胳膊,本想在他眼里看到相同的恼怒,却发现他一直在定定的望着自己,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秀致的眉眼里满是戏谑,唇角微微勾着笑意,像是盛夏里蜻蜓略过湖面,在她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小狗崽子,咬了我,消了气了?”

她脸红了,低声骂了一句,“混蛋!”后落荒而逃。

背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明明细细想来,其实他们连好生说过几句话的时候都少有,每次见面总是剑拔弩张,她却将一颗心遗在他身上了。

曹家向阿姐提亲,阿姐来问她的意思时,她满心满眼想到的,只有那个性子恶劣,总是欺负她的霍湛。

她更加没想到的是,霍湛听的曹家来提亲的风声,竟然不管不顾的在书院里拦住她。

她记得那日的阳光极好极好,是春日,柳叶抽芽,万物复苏,他将她逼到一块大石上坐着,双臂撑在她身前,将她困住。

他跑的急,气都还没来得及喘匀净就问她,“我想向沈家求娶你,你愿不愿意?”

她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霍湛这个登徒子,他怎么能直接问她的意思,他这是私相授受!他他他真是个混蛋。

他目光灼灼的又问了一句,“沈绵绵,我是认真的。真的,你只需要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就好。”

她在心里尖叫,这个混蛋怎么可以叫她绵绵呢!

可是她却禁不住的,缓慢的,点了头。

她看见他眉眼俱笑,一步一回眸的跑开了,少年的白衣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但或许,这就叫造化弄人吧。

第二日,霍湛的姐夫昌平王萧昀,举兵谋反了。

霍相一度气到晕厥,向萧天霁请旨,愿亲上前线,劝服萧昀,免苍生一场浩劫。

霍湛回府,连问一句的时间都没有,即刻便被霍相带着去了临平。

萧昀当然不会接受劝服,反而将霍相扣下,要求霍家全心全意的支持他,霍相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即自刎以证清白。

霍湛扶棺回京的那天,她去见了他。

一身重孝,两颊消瘦很多,再不复意气风发。他望着她,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来。

霍家门楣不再,霍湛的亲姐姐霍浅更是叛臣萧昀的正王妃,霍家一下子从炙手可热到门可罗雀。

为了保住霍湛的命,她将霍家最后留给他保命的影卫骗出交给了兄长,她亲手折断他的羽翼,向上位者表明霍湛如今已经全无威胁,只求留下他一条性命。

她那时想,哪怕霍湛余生庸庸碌碌,她也愿意陪着他一辈子。

兄长问她,是否还要嫁给霍湛的时候,她斩钉截铁的应了是。

她不在乎霍湛是否前途尽毁,是否身负叛国嫌疑,她只知道,她想同这个人,站在一起。

她抛下家族门楣,抛下女子的矜持骄傲,执意要嫁给他,但他们成婚的那天,他叛逃了,他让她沦为了满京城的笑柄。

少年愤怒远走的身影至今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是卑微庶女,被相府公子执意求娶,成亲当日夫君却逃了婚

他眼眶通红,像是发狠的小兽,“沈绵桉啊,你真是,好会骗人,你要我后半辈子做一只笼中鸟待在你身边吗?”

而后他叛逃出境,投入昌平王的阵营。

她背弃了他,他也背弃了她。

她和霍湛的那一纸婚约,更像是一场笑话。

4

“霍湛他在四年前,曾向我们讨要过你,说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要接你到临平完婚。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但你对他,确实有一种意义非凡,如果现下有谁还能够影响霍湛,那大概只有你了。”

“绵绵,用你去牵制霍湛,这很无耻,难度也很大,但眼下,我们无路可走了。”

这是兄长去赴死之前,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沈绵桉攥紧了袖袍里的东西,她能想到她对于霍湛的意义非凡,只有这一点了,现在,她要用这一点来跟霍湛谈条件。

沈绵桉身上穿的单薄,冰天雪地里,她却觉得浑身发热,她竭力绷直面皮,和兄长一样,做出平静之态,不叫旁人察觉到自己的心绪。

“沈绵桉啊,好久不见。”

他叫她的名字时,总是不自觉的在尾音里低低的加上一点叹息,故作正经,实则带着三分散漫的亲昵,惹人遐思。

一层一层暗下去的暮色下,火光透出来,他骑在黑骏马上,她要仰头看他,风雪很大,他裹着墨狐大氅,不动如山,俊美如雪天妖神。

沈绵桉垂眸,掩下眼底波涛汹涌的情感,冷漠的道,“我有一笔交易想同霍将军做。”

她听见霍湛低低的笑了,“你说。”

她抬起头来看他,“不要屠城。”

谷城是由霍湛攻破的,按照萧昀座下惯例,便是将谷城赏给霍湛了。

霍湛好整以暇的待在马上,“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沈绵桉深吸一口气,拿出紧攥在掌心的玉牌,霍湛的瞳孔猛然缩紧。

“这块令牌,我还给你,你放过谷城的百姓。我要你在这里一日,便要保他们一日的安稳。”

沈绵桉手中的玉牌是霍湛传世的家主令牌,是霍湛的阿娘交托到她手中的。

中年妇人经逢大变之后形如枯槁,临死之前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字一字恳切的说,“霍家百年忠良,断不会出背主忘恩的叛臣,你是阿湛选中的人,绵绵,带他回来。”

霍湛不要霍家也就罢了,他如果要承继霍家,那就必须与沈绵桉完婚,由沈绵桉手持玉牌与他同归,霍家长老才会将完整的霍家交回霍湛手中。

如果霍湛弃掉沈绵桉,那他此生都不再是霍家子孙。

沈绵桉说的斩钉截铁,实则背脊不停发冷汗,六年过去,她半分把握不透霍湛的性子,以他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他真会在意家族名分吗。

但事已至此,她毫无退路。

她隐藏情绪,目光坚定如玉的与霍湛对视。

漫天风雪里,霍湛挑眉,“好。”

她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5

霍湛谎报她已经身亡,把她安置在了自己的营帐中。

霍湛警告她,“虽然知道你们沈家人不会安分,但小庶女,你最好认清形势,不要做一些无谓的举动给我招来麻烦。”

沈绵桉反唇相讥,“不都说霍将军对昌平王忠心一片吗,怎么还瞒着主上将我一个敌营的人留在自己的营帐之中。”

霍湛唇角依旧挂着弧度完美的笑容,“等我将霍家收归麾下,主上自然能够理解我。”

为了避免沈绵桉的存在被旁人发现给霍湛招来麻烦,她被扮做侍女留侯在霍湛的营帐中。

明里还有另外四个侍女随时跟在沈绵桉身边,但沈绵桉凭着沈家女儿的直觉知道,暗处以及营帐外面远远不止四个人,她被霍湛严密的监视着。

营帐以及营帐后的一片小树林是沈绵桉所有的活动范围,一日三餐会有人准时准点送来,营帐中只有一个简易书架,放着些医书与兵书,除此之外一件多余的摆设都没有。

干净简洁的不像一个掌权人的营帐,但或许,也是为了防备她。

沈绵桉自嘲的想。

她被霍湛严格的控制,他将她隔绝在一个接触不到外人静默的世界里,他甚至不允许那四个侍女同她说话,因而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只是守在营帐外面。

霍湛夜里回来也是倒头就睡,仿佛帐中并没有她这个人。

沈绵桉坐在营帐中,只能静默的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很想从为她送饭的侍女身上获得一些信息,但她又怕那是霍湛故意放给她的迷雾弹。

她被这样举步维艰的困境折磨着心神,被无限的冗长的闲暇与周围的冷漠消磨。

霍湛实在的知道该怎样折磨她。

但她不会屈从于他的软刀子杀人,她心神难定的时候就闭上眼,默默的背诵曾看过的医书与诗词。

她想,自己一定要保持敏锐与坚强,时机转瞬即逝,她要把握住每个机会,为尚在前线厮杀的王军多争取一线生机。

这一夜的霍湛回来并没有急着入睡,而是冷声吩咐亲卫兵先下去,沈绵桉迅速察觉到了机会,她开口道,“你受伤了。”

她不是疑问,是肯定。

霍湛目光沉沉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绵桉淡然处之,“你知道的,我是医女,让我帮你处理。”

在霍湛营帐中的这些天,她已经将各处有什么都摸的清清楚楚,熟练的从暗格中取出霍湛自备的医药包。

霍湛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嘲弄,但终究没有制止她的行径。

那一处箭伤在他肩头,血呈紫黑,溃烂见骨,是箭头喂了毒,所以才伤的这么重,沈绵桉知道这种毒,初时只觉微微酥麻,随着行立坐卧伤口会越拉越大,痛可钻心。

难为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面色无常的走回营帐中来,沈绵桉轻扯嘴角,“你在叛军这里混的也不怎么样嘛,受了这么重的伤,连个大夫都不敢通传,怕传出去被人趁机一剑刺下马来?”

霍湛脸颊微微抽动,他冷下来,看什么都像是在嘲弄,“怎么?小庶女,你心疼了吗?”

沈绵桉微微一笑正视他,“你会心疼敌人吗?”

霍湛低眉一笑,“我怎么忘了,你是沈家人,想从我这里撬些信息,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他猛然钳住沈绵桉的手腕,将她扯住,逼迫她与自己对视,眼眸深深的望着她,“那么,小庶女,告诉我,你从我这个伤口得到了什么信息。”

“你只需要知道,你伤口上的这毒普天之下能解的人不超过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就够了。”

她幽幽的冲着他笑,“反正我在你这里也并没有别的事做,立时三刻你拿我也没有办法,既然我是医女,对你又有价值,何不好好利用?”

霍湛放开了她。

但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她,他有些医术底子,她知道,所以她没有直接在他的伤口上再次投毒,老老实实的替他清理了伤口,又从香囊中取出一颗自己炼制的百花解毒丸,递给他服下。

“明日我再给你开一张药方,你吩咐手底下靠得住的人去煎,一连七日服下后就无大碍了。”

沈绵桉刚将一切交代好,帐帘外便传来一声急急的呼喊,“将军!不好了,王妃又魇住了。”

来人嘴中的王妃是霍湛的亲姐姐霍浅。

霍湛猛然站起身来要冲出帐去,走之前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沈绵桉,上前两步拽住她的手腕,“你说得对,把你放着也是白白浪费了,倒不如好好利用。”

6

霍湛带着沈绵桉深夜急驰到了昌平王府,霍浅的侍女已然等在了门口,见着霍湛就焦急的把他往里面引,脚步匆忙,一面引路,一面掉泪。

“王妃是昨日傍晚犯病的,谁都不识得,只是哭喊着头疼,现下闹得累了,便在窗前发呆,只盼着将军来了能叫王妃清醒过来。”

进门之前,霍湛悄然警告沈绵桉,“殿下没有见过你,你只当是我从外面请来的医女,不要自露马脚。”

沈绵桉点头表示明白。

霍湛放开她,急匆匆走进内殿,萧昀站在帷幕外,似乎并不被里面的人所接纳,霍湛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殿下。”

沈绵桉跟在霍湛背后,低眉顺眼的行礼。

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恨意,竭力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图一时的痛快,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要徐徐图之,她警告自己。

好在萧昀也并没有注意到她,他而立之年,外表看来只是一个温文儒雅的翩翩君子,此刻似乎为妻子的重病伤透了脑筋,亲自将霍湛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看看你姐姐吧。”

暗金的帷幕从两侧掀起,沈绵桉跟在霍湛身后,一进去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药味。

霍浅只穿着雪白的中衣,抱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黑发长长的披散下来,面色苍白,下巴尖尖,毫无血色。

她双眸无神,仔细看似乎身体还在颤抖,沈绵桉敏锐的发现她的手背上还有几道细细的血痕。

旁边的侍女抱着斗篷很是为难,“将军,王妃不肯叫任何人近她的身。”

霍湛从她手中接过斗篷,脸上扬起温柔和煦的微笑,慢慢的靠近榻上的霍浅,轻声的唤她,“姐姐。”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反应的霍浅突然动了一下,琉璃一样淡漠的眼中终于有了霍湛的影子,她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带着哭腔应了一声,“阿湛,你终于来了。”

她伸出手去,霍湛便伸手接住,用斗篷将她整个人裹住后半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不停的搓着。

水泄般的阳光从窗棂外流进,沈绵桉的视角,刚好能看见霍湛眸中的和煦与他唇角抚慰人心的笑容,而霍浅,便当真如一个需要他安慰的孩子,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不肯放。

她一时之间起了恍惚。

她记得霍浅。

霍家大小姐,桃花马,石榴裙,何等明艳飞扬的女子,她至今都记得,不可一世的霍湛在红衣的霍浅面前是怎样的乖巧顺从。

那个张扬漂亮的姑娘,拎着霍湛的耳朵对她说,“这小子再敢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看姐姐不拧断他的耳朵!”

眼前这个脆弱憔悴的女子,她无论如何难以与当初神采飞扬的霍浅联系在一起。

“你还不过来。”

霍湛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沈绵桉的思绪。

他已经将霍浅安抚好了,沈绵桉走上前去,顺利的搭上了霍浅的脉搏。

她是何等高明的医者,稍微一探便知霍浅病的有多严重,她惊讶的抬头看了一眼霍湛,霍湛只是沉默的握着姐姐的手,看不出喜怒。

沈绵桉又仔细检查了霍浅的外伤,留下药方后,霍湛带着她走了出来。

其实她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走,霍浅醒着的时候死死攥着霍湛的三根手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霍湛,唯恐他离开了。

霍湛便慢慢的哄她睡着,等霍浅呼吸平稳后,他腾的站起来就走,动作行云流水,面上虽然看不出喜怒,但沈绵桉知道,他的脚步快了很多,就像背后有什么在追赶着一般。

他还没走出霍浅的院子,霍浅便似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凄厉的哭了出来,闻者动容。

霍湛却一步都没有回头。

直到走出王府,再也听不见深深小院里的哭声后,他才猛然顿住,抬起头望天,雪天的黎明晦暗,王府门前高高挂起的红灯笼照亮面前静谧飞舞的白雪和他眸中亮亮的水光。

7

从霍湛带她去见了霍浅后,她心底就藏着许多个疑问,但霍湛并没有给她机会问出口,他严丝合缝的捂住自己的嘴巴,哪怕沈绵桉主动搭话他也沉默不理。

或许是他今天晚上喝了些酒的缘故吧。

沈绵桉心想。

他回营帐的时候脚步踉踉跄跄,已然走不稳路,沈绵桉去扶他,他无力的靠住沈绵桉。

霍湛喝醉了之后其实很安静,除了脸红了一点,连话也没有多一句。

当她要了热水给霍湛拧好帕子拿过来的时候,沈绵桉着实吃了一惊。

霍湛哭了。

他那一双熠熠星光的琉璃眼眸亮晶晶的,脸颊两侧有泪痕。

沈绵桉轻柔的用帕子把他的泪痕擦干,她没有问他话,他却开口了,带着恨意与无可奈何,“他竟然用血链笼锁她。”

血链笼是一种极为严苛残酷的刑具,专为女子定制,以棘刺揉进丝线里,编织成不大不小的一个笼子,女子被关进去只能半蹲着,稍一挣扎便会越缩越紧,棘刺便会在女子娇嫩的肌肤上划出越来越多的血口子,甚至深深扎进肉里。

沈绵桉继续做着自己的事,答了一句,“你当初叛逃,就是为了霍姐姐吗?”

她那日为霍浅一搭脉便觉不对了,霍浅的疯病是由心到脑,她长期处于惊吓恐慌的状态下,因而心脉衰竭,神经错乱。

更别提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

霍浅贵为王妃,亲弟弟又是萧昀身边第一得力的人,除了萧昀本人,又有谁能在霍湛眼皮子底下折磨霍浅这么多年。

霍湛没有答话,双目只看着帐顶。

沈绵桉要转身去收拾霍湛醉酒后的残局,却突然被他拽住了手臂,独属于霍湛那股清冽的松木香从头顶笼罩而来,他的额头抵着沈绵桉的额头,他醉了,很明显的醉了,两颊酡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眉目比女子还清秀,显出他平日不会有的松懈亲昵。

“绵绵······”

他低声呢喃,热热的气息喷在沈绵桉脸上。

沈绵桉被他抱了满怀,理智告诉她她要站起来推开他,但她无论如何做不到。

她不由得恍惚,想起一些旧事。

当初她答应了霍湛求亲的时候,阿姐甚至以为是霍湛逼迫于她,再三询问,她是否真的中意那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她斩钉截铁的说是。

那年重阳,鸿都学宫的人一起去山上插茱萸,她瞧见了峭壁上一株珍贵的草药,便背着背篓去采,草药入兜的那一瞬间她踩空了,往后掉落谷底时,她看见所有同窗惊慌不定的神情和一个越过重重人影毫不犹豫跳下来抓住她的人。

霍湛。

他在她下坠之前拉住了她,用自己的肉身给她垫了一下,她摔在他的胸膛上,毫发无损,他却摔断了一条腿。

她给他包扎的时候不停的掉眼泪,“你为什么要跳下来救我!”

霍湛居然还笑得出来,他扬眉,“你管我,千金难买爷乐意。”

她后来便渐渐留心,她开始看破霍湛那些捉弄后一颗羞于启齿的真心,他为了从树上跳下来嘲讽她那两句蹲了一下午;她要的书他都不卖,隔天她却总能从各路好心人的手中得到她想要的医书;上课时她猛然回头,便能将霍湛悄悄看她的视线逮个正着。

不知不觉,沈绵桉泪流满面,眼泪滴落霍湛发间,她颤抖着声音问,“阿湛,你怎么成这样了呢。”

翌日清晨,霍湛醒的很早,他坐起身来问沈绵桉,“我昨晚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沈绵桉沉默一瞬,“没有。”

“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霍湛,如果,我能原谅你当初的叛逃。你现在,要不要另外选一条路?”

霍湛没有回答。

沈绵桉又道,“我不信你会甘愿成为旁人手中利刃的人,不若与陛下合作,毕竟我们都有同样目标不是吗?萧昀若一直不倒,你要霍姐姐怎么办呢?难道你要看着她一辈子身陷囹圄吗?你还记得霍姐姐当年是何等的风姿绝世吗?”

霍湛抬手,遮住了眼眸,“不用你管。”

沈绵桉觉得,霍湛虽然拒绝了她的提议,但他的态度的确有所软化。

他允许她在有人跟着的情况下,蒙着面纱到济善堂去给被误伤的百姓治疗,虽然她不被允许说话,且一举一动还是被严密监控,但沈绵桉已经非常知足于霍湛的让步。

她心里慢慢的竟然也生了一线希望,也许霍湛会主动回头的。

按例,马车来接她去济善堂,刚用过午膳,沈绵桉歪着头,有些倦怠,微微的打了个盹儿,再睁眼时,却发现车厢里多了一个人。

剑眉星目,双眸含笑的正望着她。

是萧天吟,南郡王世子,她曾经的同窗,也是霍湛最好的朋友。

沈绵桉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反应过来后立刻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天吟语气很是轻松,“小爷的轻功你还不知道吗?别的地方进不去,要躲过你身边这几个侍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绵桉却没有他那么轻松,严肃道,“你来找我一趟,不可能是来寒暄的吧?”

萧天吟收了笑容,正色道,“绵绵,我是来带你走的。”

沈绵桉下意识的拒绝,“不行,兄长要我做的事还没······”

“沈朝桉就是个疯子!”萧天吟低声骂了一句。

沈绵桉愣了,她察觉到不对劲,却拼凑不出事情的全貌,“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绵绵,你听着,不管沈朝桉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要你去做什么,你现在,全都不要管了,交给我,我来完成它。今夜子时,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到霍湛营帐外的小树林,马车会在那里等你。”

“霍湛看我看的很紧,我怎么出的来?”沈绵桉觉得萧天吟忽略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萧天吟摇头,“这个你不用管,他今夜不会在帐中,我会派人去把看守你的那四个侍女引开。”

沈绵桉听的心下一惊,“你为什么敢肯定他今夜不在帐中,你约了他见面?”

萧天吟点了点头,“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此刻劝他回头,总还来得及。”

萧天吟赌上他与霍湛数十年的情分,赌他回头,可但凡霍湛起了一点邪念,透露出去分毫消息,那萧天吟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沈绵桉下意识的攥紧了萧天吟的袖子,自从跟着兄长来了边境,她就甚少再见到京城那边的人,眼下好容易看到一个故人,她实在不愿他去冒这样的险。

她感到口舌干燥,“别去,霍湛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霍湛了,他会杀你的。”

萧天吟温和又坚决的将她的手从袖袍上拉下来,像是大哥安慰不懂事的小妹反手握住,轻轻拍了拍,“不管怎样,他不会伤及我性命。”

外面传来一声马嘶,济善堂到了,侍女过来替沈绵桉放下车的脚凳,沈绵桉不能耽搁,更不能叫人发现马车中还藏着一个人,她只能深深回头看了萧天吟一眼,无声的说了句,“保重。”

8

当晚霍湛果真没有回营帐,子时沈绵桉照约定顺利来到树林,有一辆马车已经停在那里等她。

她认出马车夫是萧天吟后才放下戒心上车,掀开车帘时才发现里面还有另外一位女子。

是霍浅。

她的精神状态倒是比上一次的好了很多,虽然面色依然苍白,神智却已清明许多,见沈绵桉上车,甚至望着她笑了一笑。

沈绵桉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当年南郡王府与昌平王府是同时向霍家递了求亲帖子的,只是不知为何,霍浅最终选了昌平王府。

看着萧天吟在前驾车的背影,她不禁去想,若当年娶了霍浅的是萧天吟,眼下局势又会如何发展。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霍湛会对萧天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也想救出霍浅。

只有当霍浅彻底脱离萧昀掌控的时候,霍湛才能毫无顾忌的面对萧昀,将他的势力慢慢蚕食。

可事情进展的实在太过顺利,顺利得沈绵桉这几个月来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不敢置信,果然,刚出城门一里,谷城便城门大开,奔腾的马声传来,萧天吟回头一望,“不好!消息泄露,他们追上来了!”

萧天吟作出的反应是迅速的,他勒住马脖子,迫使它转向后,又狠狠抽了两鞭子,马长嘶一声,发了狂的奔跑起来。

萧天吟回头对里面的人说道,“绵绵,前面有个断崖,你看准时机,在马车坠崖之前跳下去,他们不知道你在车上,不会留心搜寻,你一定要逃出去!”

沈绵桉惊魂未定,“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办?”

这样的亡命时刻,霍浅却与萧天吟相视而笑,“生死共担。”

离断崖越来越近,萧天吟大喊一声,“绵绵!跳!”

沈绵桉知道这不是犹豫啰嗦的时刻,咬咬牙,看准旁边的草丛后,双腿一屈,跳了出去。

巨大的冲击力挟持着她翻滚了好几圈,撞到岩石后,手肘因为护着脑部而挫伤,应该青紫了好大一块,浑身上下都疼痛难耐,但沈绵桉咬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这不是哭的时候。

马车摔下悬崖,发出巨大的声响。

大队的人马围了上来,沈绵桉躲在草丛中,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见萧昀目沉如水,死死盯着断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去找,哪怕是死了也要带回来。”

她的一颗心瞬间沉到底,萧昀竟会亲自带兵来追,她只恐这一趟萧天吟与霍浅凶多吉少。

他们很快就被找到了,霍浅的腿受伤了,逃不远,萧天吟为了保她,一身重伤,看着霍浅满脸惊恐的被萧昀搂入怀里,萧天吟目眦欲裂,“你不许碰她!”

萧昀笑意沉沉,看向萧天吟的眼神中带了万钧怒气,“把他,带到围猎场。”

沈绵桉悄然跟了过去,她知道谷城的围猎场在哪,甚至知道围猎场有一间暗道,能够悄无声息的绕到场后,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围猎场而并不被人注意。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想救下萧天吟。

萧天吟被绑在本应绑猎物的大柱上,沈绵桉计算着距离长短和时间,她知道这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办法,但她已经无路可走,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朋友去死而自己苟活于世。

她已经完成了兄长的嘱托,保住了一城百姓性命,霍湛要夺权,不会蠢到徒增杀孽,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不如与朋友一起,死个痛快。

她伸出手的一瞬间被人捂嘴往后拖回。

沈绵桉拼命的挣扎,那人道,“你出去于事无补,反而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沈绵桉奋力挣扎,竟然挣脱了他的怀抱,她抬眼见他,震惊,是霍湛。

暗道里光线微弱,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一时这么站着,无话可说。

沈绵桉扯起嘴角嘲讽一笑,扭头要走,霍湛拉住她,下一句话叫她定在了原地。

“沈朝桉还活着!”

沈绵桉一霎时神魂归位,她双腿不由得酸软,向后倒去,霍湛接住她后死死将她禁锢在怀里,唯恐她再要出去闹事。

沈绵桉感觉自己仿佛溺水的人看着湖面慢慢没过自己的头顶,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无力的看着围猎场的灯火通明。

那些人围着萧天吟,像是在看濒临垂死的猎物,她从没有一刻如此的痛恨过自己,痛恨自己的弱小无力。

萧昀站在人群外,一直皱着眉,“霍湛呢?还没找到霍湛吗?”

他们都知道,霍湛再不出去,就洗刷不掉在萧昀面前的嫌疑了。

沈绵桉自己都没发现,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霍湛的手臂,她整个人都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霍湛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在她耳旁低低响起,慢慢的抚平她拱起的背脊,“沈绵桉,放松。”

沈绵桉听话的慢慢松弛,霍湛微微松了一口气,扳正她的肩膀,一双清冽如雪的眼睛看着她,“安静一些,不要出去。”

沈绵桉呆滞着点了点头。

霍湛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确认浑身上下无一丝破绽后,在随从的掩护下,从围猎场正门而入。

他走到萧昀面前,跪下身,一丝不苟的行礼,“殿下。”

萧昀眼中跳动着嗜血的光芒,“阿湛这是去哪儿了?真是叫本王好找啊。”

霍湛仿佛听不出萧昀语气中的怀疑,依旧恭敬的低着头,“臣竟被几个蟊贼激的调虎离山,半路上才觉出不对,此时方才赶回,臣愚钝,请殿下责罚。”

萧昀唇角微微勾起,似乎知道这只是他一个拙劣的借口,但此刻他仿佛愿意陪着霍湛将这场戏演下去。

“阿湛你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啊,你猜猜,本王抓到了谁,倒是你的熟人呢。”

霍湛瞳孔中映出被绑在柱上已经遍体鳞伤的萧天吟,沈绵桉很努力的想在他眼中寻到一点波澜,哪怕一点点,但霍湛的眼眸是那么平静,仿佛一汪已经沉睡千年的古潭。

他弯起唇角,很恶劣的笑了,“是天吟啊。”

萧昀在一旁闲闲的道,“你猜他想做些什么?他竟敢觊觎本王的女人,若非本王在阿浅身体里种了游丝蛊,寻着踪迹找来,岂非真让他得逞了。”

萧昀拍了拍萧天吟的脸,眼神蓦地狠厉,“按说,你还要叫本王一声皇叔,觊觎皇嫂,究竟是谁人给你的胆子!”

萧天吟浑身狼狈不堪,唯有一双眼眸炯炯,灿若星子,他毫不畏惧的回望萧昀,气虚,却一字一顿,“谁都不必,情之所至,心向往之。”

萧昀被他气笑,连连笑道,“好,好个英勇忠义的翩翩少年啊。”

萧昀低下头,从背后亲昵的环住霍浅,唇角缀着一抹淡淡的笑,在她耳边轻轻道,“阿浅,你喜欢他什么呢?喜欢到要离开我?是他的眼睛吗?”

霍浅不停的哆嗦,眼睛里满是萧天吟,浑然忘却了一切,双唇颤抖着道,“不要,不要杀他。”

萧昀唇角淡淡的笑消失了,他站直了身体,“阿湛,把他的眼睛剜下来,送给王妃。”

霍湛身体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瞬。

萧昀转头,笑容满面的望着霍湛,“这样的事,唯有阿湛办的最叫我放心。”

9

沈绵桉在暗处,怔怔的看着一切。

霍湛剜掉了萧天吟的眼睛,他的手骨节分明,纤长有力,握住短刀的手一次也没有颤抖过,稳稳的扎入,再侧手转弯。

他背对着她,她却实在的想知道,他与萧天吟对视的最后一秒,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会否有一刻感到愧疚。

而后,萧昀放出豢养在地穴中的狼群,那些狼饿的眼冒绿光,被血腥刺激,一拥而上,把萧天吟的血肉分食殆尽。

那些野狼随即也被射杀,霍湛将其中皮毛最是漂亮光滑的一只狼亲自剥皮,呈在托盘上,恭恭敬敬的进献给萧昀。

萧昀则坐在上首满意的笑,他一向喜欢这样血腥残暴的手段,他要确保自己在下属中拥有绝对的威严。

沈绵桉双腿软的几乎走不动路。

黎明了。

围猎场已经没有人,只剩下那堆不知道是什么的皮肉渣子和衣服残骸,朦胧晨光静悄悄的笼罩天地,腥臭混合着青草气息吹到她鼻尖下,沈绵桉只觉眼前的世界黑了又亮,原本黯淡的色彩恢复浓烈,将残酷剥皮的一览无余。

沈绵桉忽然感到一阵天翻地覆的恶心,她俯身呕了出来。

她头一次亲眼看见,一个人,死的这样惨烈,这样没有尊严。

她也对自己感到恶心,她恶心自己竟会对刽子手的怀抱感到温暖眷恋。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霍湛的侍女找到后带回营帐了,只知道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清洗干净,扔在霍湛的营帐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侍女端着饭菜来她面前,她只是倦怠的摆了摆手,她真的不想吃,喉咙和胃里都堵着些什么。

她只是静静的抱膝坐着,一句话不说,一粒米不吃,一滴水不喝,她感觉自己的神思进入了一种缥缈的境地,她仿佛不再知道这究竟是哪里,自己面对的又到底是怎样的境况。

她眼前渐渐能看到一片虚无。

她突然生出一些卑怯懦弱,她在心底请求兄长原谅她,她是沈家的女儿,可她却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样血淋淋的事实,她没有力气了,她想选择死亡。

在她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嘴唇被撬开,有人渡给了她温水。

沈绵桉无悲无喜的睁开眼,霍湛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沈绵桉没有力气推开他,只是说,“不用你管。”

霍湛冷笑,“你就这点能耐?”

沈绵桉轻扯嘴角笑,“我自然比不得你有能耐,明明从小接受礼仪教化,做人行事却浑像孤魂野鬼,全无仁义道德,天地君亲。”

霍湛偏头嗤笑,“我阿爹倒是做到了,他一生忠君爱国,可他什么下场?一剑抹了脖子!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相爷,死后祭奠者有几人?我跪在我阿爹灵前发过誓,我要替他,替整个霍家讨回公道,我拿什么去讨回?拿你口中的仁义道德天地君亲吗!”

“所以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的故人去死吗!霍湛,萧天吟死前,你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

“沈绵桉,说真的,没你想象的那么难,刀子捅进去,再转一圈,轻轻用力一勾,不就剜出来了吗?”

霍湛摊着手嗬嗬的笑,帐外风雨大作,惊雷阵阵,一霎亮目的闪电劈过,双方都流着眼泪,死死对峙。

终究是霍湛先侧过头去,他将语气放轻缓了些,看似温柔的吐出诛心之言,“沈绵桉,你不会对我还旧情难忘吧?那晚,我醉酒那晚,你想起了很多事吧?你觉得我还坏的不是那么彻底,你觉得你能拯救我对吗?”

他字字如刀,刺的沈绵桉心上鲜血淋漓。

霍湛微微的笑,“这么说吧,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说那些醉话叫你听见,故意对你情难自禁,沈绵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眼睛好看啊,看着你眼睛里因为我染上爱恨交织,看着你一步步的沉沦下去不自知,你都不知道这是多有趣的一件事。”

“毕竟,你是个漂亮女人。”

沈绵桉没能忍住,她扬手给了霍湛一巴掌,她只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辗转反侧皆是笑话。

霍湛挨了一巴掌,摸着挨巴掌的那边脸勾出一个笑,“看来是清醒了。清醒了最好,沈绵桉我不妨告诉你,若非我与沈朝桉达成了一笔交易,你是死是活,我何必管你呢。”

沈绵桉以为,她已经不会更加恨他了,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能。

她恨他,恨不能活生生的吞噬他的血肉,她亦恨自己恨自己这一颗没有着落的心,竟然会爱他,她竟然爱他。

沈绵桉水光莹然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恨我?恨我就对了。”霍湛笑的愈发迷人,他勾起沈绵桉的下巴,逼迫沈绵桉抬头直视他残忍的目光,“沈绵桉,活着吧,好好活着,只有活着,你才能有力气恨我。”

说完这话,他轻飘飘的将手撤回,她狼狈的倒在地上。

“端饭菜进来,她想通了。”

她听见霍湛没有感情的声音吩咐道。

饭菜端进来了,她平生第一次没有形象的端起饭碗,混合着眼泪,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饭,又苦又涩,咽不进去,但她强迫自己吃下去。

她要活,她告诉自己。

她一定要活下去。

走之前霍湛留下一句,“明早我会带你去见你兄长。”

10

沈朝桉承受的,远远超乎了沈绵桉所预计的。

经脉全断,肋骨尽碎,背后琵琶骨还有被铁钩穿刺后的痕迹,硕大的血洞像是两只空洞的眼睛在死死盯着沈绵桉。

兄长哪怕回到东秦,也只剩下一身病骨支离,此生再无法出现在帅旗之下。

他们这是在诛心。

她知道,兄长眼下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沈绵桉强忍着一滴眼泪都没掉,安安静静的给兄长处理伤口,她希望自己至少能为兄长减少一些痛苦。

“沈绵桉,一会儿你兄长醒了,你不若好生劝劝他,知道些什么就赶紧说了,兴许还能得一个痛快的死法呢?”

沈绵桉上好了最后一道药,闻言转头,沉静的眼眸里隐没着滔天的愤恨,“我自然不愿我兄长被反反复复的折磨,但我从来知道,我兄长是个怎样的铮铮男儿。便更加不会做出让我兄长痛心失望的事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我们必死,但绝不怕死。”

沈绵桉穿一身绣折枝绿萼梅的素绸裙,挺直脊梁,像一朵从黑暗牢房中长出的稚弱白花,看着可欺,却宁折不弯。

霍湛低低的笑起,“可是沈绵桉,你要知道,这世上多得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绵绵,你来了······”沈朝桉忽然睁开了眼睛。

霍湛站在一旁,闲闲的劝道,“沈将军,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别耽误时间寒暄了。”

沈朝桉嘴角扯出笑容,纵然满脸血污,狼狈的靠在牢房墙壁上,他的眼睛依旧明亮,不输风姿气度,“按照我们的约定,在我死之前,让我与绵绵,单独待一刻钟。”

霍湛微笑,“这是自然。”

他上前,从袖中取出钢钉要靠近沈朝桉,沈绵桉下意识的要拦住他。

“绵绵。”

沈朝桉的声音微弱,却坚决的制止了她。

沈绵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霍湛将一颗两寸长的钢钉钉入沈朝桉脑中,沈朝桉本就微弱的呼吸愈发停滞,沈绵桉强忍眼泪,握住了沈朝桉的手。

沈朝桉已经虚弱至极,却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告诉了沈绵桉,沈绵桉艰难的点头,两颗泪珠滴落在沈朝桉的手背。

沈朝桉强扯出笑容,勉强抬手,替她擦干眼泪,“绵绵,走,走出去······”

11

回程的路上,沈绵桉比霍湛想象的要平静,她一切行事正常,不像被压垮了的样子。

到中途的时候,沈绵桉突然开口问霍湛,“什么时候送我出去。”

她虽然不知道兄长与霍湛的具体交易是什么,但也能猜到一个大概,“我会为霍姐姐治好她的疯病,也会照料好她的余生,将她当成亲姐姐对待,这是我兄长许不了你的,只有我能。”

霍湛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答应了。

沈绵桉便侧过头靠在车壁上。

她看着安然无恙,实则十指深深的抠进肉里,任由鲜血淋漓。

她是何其高明的医者,她知道兄长经历了些什么。

他们敲碎了他全身的肋骨,每晚用大土袋压着他全身,他的左耳已经钉入了一颗钢钉,兄长历经这般非人折磨,还能活着到她见他那一刻,已经是奇迹了。

沈绵桉死死咬住唇瓣,不许自己哭的太厉害。

她知道萧昀想从兄长嘴里撬出什么才一直这样折磨他,萧昀想要王军的兵防图,那张兵防图是要送往南朝请求南朝女帝派兵助王军一臂之力的。

兄长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任务,就是谷城被围。

但至死,萧昀也不曾从他的嘴里将东秦的兵防图撬出来。

沈绵桉在帐中听说,萧昀实在愤怒,下令将沈朝桉分骨拆尸,最终,仵作来报,在沈朝桉的腹部起出了一张小小的精铜片。

上面的地图刻画精妙绝伦,兵防守备、进军路线标注的清清楚楚。

这张要送到南朝的兵防图最终还是落到了萧昀手中。

萧昀大喜过望,觉得上天终究是垂怜着自己这一边的,当夜他心情大好,饶恕了霍浅,召集霍湛等一众参将开会。

霍浅被锁在血链笼中又是七天七夜,精神早已不好,哆嗦着手一直说胡话,两眼无神,饶是沈绵桉施针下去也难以安抚。

只当霍湛深夜归来,握住霍浅的手柔声抚慰后霍浅才终于安稳下来,吃过药,渐渐睡去了。

霍湛坐在姐姐床边静静看了半晌,看着她哪怕在睡梦中眉心也紧紧拧起,他的心也像是被攥的紧紧的。

最终,霍湛开口道,“过几天萧昀就要开始进攻平城了,那天营地的守备是最弱的,我会让程度送你出去,到时候你换上步兵的衣服。让我阿姐躺在棺材里,就说是得了疫病要拉出去埋的,从密道出了临平就立刻上马,走的越快越好,不要停。我最多能瞒上三天。”

沈绵桉一身重孝,神情怆然,点了点头。

四日后的傍晚,沈绵桉一听的帐外有约好的布谷鸟声,便立刻收拾好了出去。

一路上都有惊无险,从密道走到临平边界的时候,刚钻出杂草丛生的洞口,沈绵桉便瞧见了立在洞外的霍湛。

暮色四合,他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形模糊成黑色的剪影,只有一张侧脸在隐隐的黄昏里露出些轮廓,天边一排大雁飞过,他的目光朝着高飞的鸟儿看去,深邃阴翳的眸中难能的映出天际霞光,显出些澄澈来。

她一下子在心里对他起了悲悯。

他是永远暗不下去的黄昏,也是永远亮不起来的清晨。

正如他的爱恨都那般纠结矛盾。

“程度没说你会来送我。”沈绵桉道。

霍湛低眉笑了笑,像是什么东西终于释然了,人倒是少了几分阴霾,“终究同窗一场。”

沈绵桉点头,“那,保重。”

霍湛默然无语,沈绵桉便略过他要上马车了。

“沈绵桉。”

霍湛突然叫住她。

沈绵桉不解的回眸,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下天地,他站在阴影处,看不清楚表情,只一双眼睛黑亮灿烂若星子。

她听得霍湛说。

“对不起。”

沈绵桉沉默,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欠了谁的,命盘里已经乱成一团,早就分说不清。

沈绵桉点了点头,继而便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霍湛看着沈绵桉的马车逐渐走远,心下蓦然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走了。

他放纵惊涛骇浪的情绪在眼底翻滚了片刻,随后阖上眼皮,把所有的妄念再次结印,藏在心的最深处。

12

几个月过去,沈绵桉还是常常想起自己见霍湛的最后一面。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问他一些什么,他时常入梦,就站在那将黑未黑的天色之下,静默的看着她,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开不了口。

她按照兄长的嘱咐,走了出来,带着真正的兵防图。

是的,萧昀得到的那一幅是假的。

东秦真正的兵防图藏在兄长的脑海里,每一处山峦每一处关隘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日夜非人的折磨里,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清晰。

兄长最后的时刻,将兵防图的关键,一字一句的,全都告诉了她。

沈绵桉自小过目不忘,记忆力好到惊人,她本就熟知东秦地形山峦,并不费力的将这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在逃离临平的当晚,她摒除所有闲杂人,将那副兵防图一点一点的画了出来,而后伏案泣不成声。

那些山峦溪流城池,一笔一画勾勒出的江山,都像是洒着兄长的心头血。

她顺利的将这幅图交付给了南朝女帝,萧昀也拿着那幅假图开始作战进攻,结局不消细说,自然是大败无疑。

平城殊死一战,南朝东秦两面夹击,一下便削去萧昀大半主力。

明明战事推进的格外顺利,无数人的性命都不曾白费,她心上压着的担子却像是越来越重。

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什么关键的地方,导致眼前战局像是迷雾一般的看不清楚。

待到六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的时候,萧昀已经被萧天霁逼到东南一角去了,她也终于结束长长的幻梦,缓慢启程,一路从南朝辗转回到东秦京城。

霍浅的病症好了很多,她已经不再发狂,但还是神智未醒,沈绵桉一路上精心细致的照料霍浅,她已经打定主意,等回了京城便将霍浅安排在自己母亲的别院里。

这样她便不用同旁人接触,免受许多风言风语。

霍浅此生,已经足够凄惨。

明明出生名门,上有父母疼爱娇宠,下有亲弟支撑门楣,本该不谙世事,快活风光的过此一生,却因所嫁非人,被迫落得这半生的担惊受怕、颠沛流离。

沈绵桉掀开车帘,战事已经濒临结尾,萧昀算是败局已定,萧天霁一边加紧逼迫萧昀,一边已经从京城派下能臣四处安抚治理,沿途的小城已经在慢慢恢复生机。

沈绵桉一路看着屋舍炊烟不断,田野生机勃勃,心下总算有些安慰,觉得兄长一番心血并未白费,保存了数百万无辜百姓免受战火侵袭。

等沈绵桉金秋九月回到京城的时候,萧昀已经被活捉,押解入京了。

而霍湛。

“听说啊,那萧昀眼看着战局将败,便要乘船向东瀛跑去,指望着在那边东山再起呢!嘁,却没想到,居然被他那狗腿子,还能有那个狗腿子啊,霍湛嘛!咱东秦的叛徒,呸!”

“这人啊,就是墙头草一颗,当初见着咱们新皇年纪轻,便投了敌了,眼看着这萧昀要输了,便一剑斩下了萧昀的腿,让他跑不成,嘿,你说这人。倒是没想到哈,他自己个儿,被萧昀一剑穿心了。这狗咬狗嘛,真是精彩。”

“被一剑穿了心了。”

沈绵桉彼时正带着帷帽,在药铺给霍浅配药,偶然听得两个路人的讨论,久久未能回得过神来。

她捂住心口,不知何故,有些紧的透不过气来。

霍湛,死了。

就这么死了。

她本该开心,死在霍湛手中的无辜之人何止成千上百,她大哥,萧天吟,还有不知多少无辜的东秦民众,她应当高兴的才是。

可是那天,沈绵桉木木的在窗前坐了一天,看着天空从日光强烈到暮色四合,她不禁又想起,最后见到霍湛的那一面。

她枯坐了一夜,第二日佯装无事的走出去,吩咐了别苑里仆从不得将真相告诉霍浅,连霍湛这个名字也不准在霍浅面前提。

她突然宁愿霍浅一辈子都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若是哪天她突然醒来,面对霍家门楣不再,举世无亲,她该怎么活下去。

但霍浅还是恢复了神智。

在她看到别苑里那连绵不绝的牡丹时。

霍浅穿一件素白的长褙子,外面罩着件海蓝色的披风,面色苍白,一双黑眸却莹润有光。

她站在开的如火如荼的牡丹花丛中,伸出一只嶙峋的手,指尖轻触了下柔软的花瓣,微风扬起她的衣角来,仿佛顷刻间便能化蝶归去。

沈绵桉站在她身后,轻声叫道,“霍姐姐。”

霍浅温柔回眸,朝着沈绵桉笑了笑,“这些牡丹,原来在你这。”

沈绵桉略有些不解,“霍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霍浅轻声笑了,“阿湛是不是已经故去了。”

沈绵桉心脏漏了半拍,下意识的笑笑,“我这里,没有他的消息。”

霍浅置若罔闻,还是细细抚摸着那些牡丹。

“阿湛是什么打算,我很清楚,但我不是他手底下的兵,我便是不乐意听他的。”霍浅抬起脸来,目光直直的看向沈绵桉,“我总不能,看着我弟弟连命都为你送了,在你心里,他却始终是个叛臣。”

像是一个响雷在沈绵桉的头顶炸起,她几乎找不清神智,勉强笑道,“霍姐姐,你在说什么呀。”

霍浅唇角勾起一个凄惨无比的笑,“我这一生,被囿于深宅大院,出嫁前被爹爹娘娘束在霍家,出嫁后被萧昀束在王府,现在,总算我举目无亲,由得我自己做一回主了。”

13

沈绵桉跌跌撞撞的吩咐人备车,她浑身哆嗦,只是觉得自己很冷很冷,骨子里刺痛的冰冷。

直到丫鬟惊叫一声,她仓促的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

沈绵桉直直的进了皇宫,一个弯子都不拐的去了萧柔嘉的殿中。

霍浅冰凉的声音像是尖锐的冰箭穿透了她的脑子,搅的她头疼欲裂。

“你以为当年萧昀是用什么来威胁阿湛叛变的。最受宠爱的霍家小少爷一心爱上了沈家的那个庶女,忤逆父兄也要娶回家,霍家谁不知道,你就是阿湛的命啊。”

“阿爹在临终前把霍家满门托付给阿湛,阿湛一肩扛着霍家兴衰,一肩负担你的生死,他苦苦的想寻一个两全,他想带你走,但知道你必然不愿意;他想拒绝萧昀,但舍不下你的命,他当年是何等的举步维艰,那时他不过十七岁!”

“沈朝桉就是个疯子,赌上自己的命和你的命,逼着霍湛陪他把那个疯子计划实施完整,是,沈朝桉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你将兵舆图传出去。”

“从他被俘,到你入军营,全都是他计划好的,他没有在意过你的死活,他只要求霍湛把你带到他身边就够了,只要你活着出去就够了,你明白吗。”

“如果不是阿湛暗中周全,派了四个心腹侍女和无数暗卫守着你,你怎能全须全尾的从那样吃人的地方回来!”

“你何曾有半点看到他冷漠残忍背后的苦苦挣扎,他宁愿你恨他,宁愿你误解他,只希望你在他用血筑起的防线背后安稳一生。”

“他刻意瞒你,以至于你分毫未觉,我不怪你,但我也不想再见你,对不起,沈小姐。”

她觉得自己整个大脑都混沌糊涂的紧,许多模模糊糊的细节在这一瞬间突然涌进她的脑子里,沈绵桉几乎快要承受不住了。

为什么察觉不到,还能为什么察觉不到,因为从来没有相信过他,因为羞于在意他相信他,所以便任由偏见的藤蔓一层一层的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心智。

萧柔嘉接到宫人匆匆来报,在宫门口接到了脸色苍白的沈绵桉。

沈绵桉见到萧柔嘉便哭的几乎站不住了,萧柔嘉紧紧的搂住沈绵桉,一头雾水的问道,“绵绵,这是怎么了?”

沈绵桉死死攥住萧柔嘉,眼里饱含哀求恳切,“凤鸣姐姐···你···给我一句实话,霍湛他,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萧柔嘉一听沈绵桉是来问霍湛的,面上露出些不自然来,眼神躲闪开,“绵绵,你是听谁说了什么吗?屋外冷,咱们先进去慢慢说好不好······”

沈绵桉哽咽着摇了摇头,“凤鸣姐姐,自小,我便拿你当我自己的亲姐姐,今日,我只求你,给我一句实话。给我一句实话吧。”

沈绵桉一声一声的哭求,饶是萧柔嘉也不能不心软,然而她只能冷硬的转过头去,“绵绵,对不起,我,无可奉告。”

“可是我喜欢他啊!”

萧柔嘉猛然回首,“绵绵!你!”

沈绵桉极尽痛苦,柔美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仰着脸苦苦哀求,“我喜欢他,我从小就喜欢他。姐姐,你肯回答我了吗?”

萧柔嘉后撤半步,嗫嚅着嘴唇,心中五味杂陈,只觉造化弄人。

“凤鸣姐姐,还是朕来回答她吧。”

萧天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的身后。

萧柔嘉眼中是无声的反对。

“她已经知道了,那就瞒不住了。”萧天霁轻叹一声,递给沈绵桉一个密封好的火漆竹筒。

沈绵桉打开火漆竹筒,取出里面的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最后鲜红的盖着沈家家主沈朝桉的私印。

“沈兄当初对朕说起这个计划时,朕问过他,这一局下的注太大了,若是赌输了该如何。”

萧天霁唇角漾起一丝苦笑,“但他对朕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风险大,才有一招制胜的可能,他用自己的命布了这一整个局。”

“当初谷城失守已成定局,他便给朕写了这封密信,他故意被俘,而后苦熬萧昀牢中大刑,最后凌迟至死,为的,就是让萧昀相信,从他腹中起出的兵防图是真的。”

“而真正的兵防图,将由你,亲送至南朝。”

“是,霍湛就是萧昀军中那个配合他将这一切完成的人。”

沈绵桉呼吸急促,面白如纸,萧柔嘉担忧道,“绵绵,别听了······”

沈绵桉死死的攥住前襟,心口剧烈疼痛,她艰难却不容置疑的道,“不,继续。”

萧天霁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眼里平静中带着三分怜悯。

“莫要责怪沈兄,他将你算计入局,也是不得已。除了你,没有人能同时牵制霍湛与沈家。他为了这件事赌上了自己的命,他必须要确保霍湛和自己绝不会临时退缩,而且会一步一步的朝着预期推进。”

沈绵桉跌坐在地上,她很茫然,她知道兄长没有错,她知道若非实在无路可走,兄长何以会走这一步。

他被追封,事迹载入史册,被百姓奉为神仙都是应该的。

可霍湛呢。

霍湛呢。

霍湛那些年暗自吞咽下的委屈,又有谁知道呢。

她眼底空空,脑子里只回荡着这一个念头。

萧天霁将一个黑檀木盒子在她面前打开。

“霍湛的尸体被焚于临平,尸骨无存,去的晚,只找到了这一片烧残了的衣角。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死了,怎么可能死了呢,他怎么会死了呢,他那样狡猾奸诈的一个人,他怎么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呢!”沈绵桉无意识的喃喃念着。

“不!他没死!他不可能死的!”沈绵桉血红着眼朝萧天霁吼道。

萧天霁静静的看着她,眼中带有三分悲悯的温柔。

“他在萧昀身边周旋多年,对战局走向有决定性的影响,本应加官进爵,将这一切苦功昭告天下。但他,”

萧天霁顿了一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活着回来。”

“你该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他以叛臣之名死去,无非是想要你,心安理得的幸福。”

心安理得的恨他,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用血肉脊梁架构起来的盛世天下,心安理得的,忘记他。

那些曾被她忽略了的细节此刻像是决堤的洪水,轰鸣着向她涌来。

他是因为她恨他,才会存了死志!

她被裹挟在回忆的洪水里翻滚,最终的画面,是春日,柳叶抽芽,万物复苏。

她看见他眉眼俱笑,一步一回眸的跑开了,少年的白衣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沈绵桉揪着那一袍衣角,在残血夕照下哭的撕心裂肺,她哭的那样惨烈,像是要将灵魂呕出身体来。(原标题:《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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