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看金瓶梅 | 第十五回 妻不如妾 妾不如娼 娼不如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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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西篱
上一回的结尾,吴月娘与李瓶儿约好,到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携阖家女眷去李瓶儿位于狮子街的新宅子楼上看灯,并给李瓶儿做生日。
正月十四日,西门庆差玳安给李瓶儿送去了过生日的寿礼。对比李瓶儿寄放在西门庆家的元宝和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以及送给她们五人的宫样寿字金簪,这份儿生日礼物太过于寻常了。
西门庆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盘羹菜、一坛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套织金重绢衣服,写吴月娘名字,送与李瓶儿做生日。
李瓶儿赏了玳安和抬盒子的小厮丰厚的小费,旋即派冯妈妈到西门府送请柬,正式邀请西门庆的妻妾们第二天来吃饭喝酒看灯。
李瓶儿随即使老冯拿着五个柬帖儿,十五日请月娘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又捎了一个帖儿,暗暗请西门庆那日晚夕赴席。
李瓶儿请的是五个人,初九时吴月娘与李瓶儿约定的也是五个人:
“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
可正月十五当天来的,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个,没有孙雪娥。孙雪娥被月娘留下看家。她们的集体活动,孙雪娥通常都不参加。后文中,清明节月娘在后院带大家打秋千,她不参加;年下妻妾几人轮流做东请客,她不参加;众人一起到吴大妗子家吃酒,她没去;另一个元宵节,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三个带着丫鬟们上街看灯,她也不去。不知是她不喜欢众人更多,还是众人不喜欢她更多。她这个小老婆做的,也委实别扭得很。
狮子街的这座宅子,是花子虚死前用拼凑的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下的,虽不如原来的院子大,但比现在城市里的联排别墅宽绰得多,而且地理位置极好。
这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着乔皇亲花园。
后来李瓶儿招赘蒋竹山,就是在这四间门面中开出了两间,装修一新,给他做中药铺子。
既是元宵节,自然是要看灯的。
《红楼梦》里的第一个元宵节,是元妃省亲的大场面,此时的贾府如烈火烹油,繁华盛极,新落成的大观园恢弘壮观,各式灯笼富贵高雅,体现了贾府作为簪缨之家不俗的审美情趣:
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
到了“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一回,元宵节的灯笼只剩下一句“满挂各色佳灯”敷衍了事。此时的贾府已露出了明显的下行趋势,不管是人还是灯,都没那么热闹了。
清河县大街上的各色灯笼,当然不如大观园里的那般富贵高雅,但却因为百无禁忌而更花样繁多,热闹欢腾的气氛与此时酒色财气蒸蒸日上的西门庆相得益彰。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判官灯锺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大口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
好家伙,这一口气写了“金莲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秀才灯”、“媳妇灯”、“和尚灯”、“通判灯”、“师婆灯”、“刘海灯”、“骆驼灯”、“青狮灯”、“猿猴灯”、“白象灯”、“螃蟹灯”、“鲇鱼灯”等18种灯式,可比过年期间上海城隍庙的灯节好看多了。
观灯的习俗,在宋代由贵族奢游而及民间,并逐渐形成规模。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了正月十五开封府的街景:
“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
所以,在元宵节这天,除了各种各样的灯,大街上还有各种各样的节目,说书的,唱曲的,好看的,好玩的。真真是目不暇接,钱不够花。
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幄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扇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绘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在这片热闹中,裹挟着演说三藏的游脚僧。可是,有谁看得到他?他的响钹音和念经声,又有谁听见了?
元宵节之所以这么热闹,还因为这一天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女子可以出门的日子。女人们纷纷装扮一新,出门游玩赏灯会情郎。
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段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
除吴月娘外,其余三人装束基本一样,只在比甲的颜色不同。按规制,妾与妻的衣着首饰是有严格的等级区分的,从装扮就能看得出妻与妾之间的差别。李瓶儿去西门大院给潘金莲做生日时,打眼一看就知道她们是小老婆了。当看到孙雪娥时,因其妆饰少次于众人,但又不是丫鬟的打扮,所以判断不出她的身份。
这样齐整富贵的打扮,本身已经够吸引人的了,所以吴月娘见楼下人乱,就和李娇儿回到席上吃酒去了,但潘金莲和孟玉楼不肯归席。此回的回前诗前两句“楼上多娇艳,当窗并三五”,其中‘三五’既指楼上看灯的三五个佳人,也特指凭窗看灯最久的三娘孟玉楼和五娘潘金莲,其中又以五娘角色最重:
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
饶是这样,她还觉得不够。
一回指道:“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还有许多小鱼鳖蟹儿,跟着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这首里这个婆儿灯,那个老儿灯。”正看着,忽然一阵风来,把个婆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妇人看见,笑个不了。
平时在家里,她何曾“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这么亲热地称呼过?特别是李娇儿,在她心里口里,只配‘淫妇’这两个字。
你在楼上看灯,看灯的人在楼下看你。何况是潘金莲这种千方百计吸引众人来看她。
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都压倮倮儿。
自打进了西门大院,日子虽过得比以前滋润,但深宅大院,她困在里边不得见人,西门庆三五日的不在家,就算在家,也不能天天到她屋里。我猜她偶尔也会想念在紫石街门口站着嗑瓜子勾搭过往无赖青年的情形。
楼下有人认出了潘金莲。不仅认出了她,还知道她的详细来历:
那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上戴着个翠面花儿的,倒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为在王婆茶坊内捉奸,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里做妾。后次他小叔武松告状,误打死了皂隶李外傅,被大官人垫发充军去了。
不知金莲是否听到了楼下人对她的谈论。即使听到了,她也不会觉得怎样。李瓶儿因为对花子虚做了亏心事,常梦见花子虚来找她索命,而潘金莲,亲手毒死了武大,后来还害死了宋蕙莲以及李瓶儿母子,可她面无愧色心无愧意,从未做过噩梦。确确是个狠人。
吴月娘平时也有走亲戚很晚才回家的,不知为何这次坐了一会儿就要回家。但她也知道潘金莲是不想回的,所以就同李娇儿先回,并叮嘱孟玉楼和潘金莲也早点回。“玉楼应诺”,而潘金莲却默不作声。不过,饶是她再不肯回去,李瓶儿也不会让她们留到太晚。这样的元宵夜,是属于她和西门庆的。待月上柳梢头,华灯满长街后,西门庆会“排除万难”来到狮子街。
遥想不久前,潘金莲刚嫁入西门府,西门庆去忙于梳笼李桂姐,多日不回家,潘金莲写了情诗送去也不能让西门庆心动。而这次,李桂姐以及众多帮闲想尽办法要留住西门庆,却无奈西门庆的心思不在这里,怎么也留不住。概因前次李桂姐是娼门新宠,在天平上,压过了已成为小妾的潘金莲的分量。而此时,李桂姐已成旧人,尚处于偷情阶段的李瓶儿才是西门庆的心头肉。
妻不如妾,妾不如娼,娼不如偷嘛。
妻妾姘头在西门庆的心里有新旧之分,几个结拜兄弟在他心中也分亲疏远近。他最喜欢的是应伯爵,其次是谢希大。最经常陪西门庆吃饭喝酒逛妓院的就是他们两个。后边的孙寡嘴、祝实念,西门庆虽不大待见但也常有来往。再后边排到常峙节,想要跟西门庆借钱,还要仰仗应伯爵帮忙,而白赉光,相见西门大官人一面都见不到,家里人像防贼一样的防着他。书童不小心放他进了大院,结果挨了西门庆好一顿拶子。
所以当西门庆同应伯爵谢希大在路上遇到了孙寡嘴、祝实念,他直说同他们俩也是路上偶遇的,估计怕他们俩误会为什么吃饭喝酒不叫他们。随后,孙寡嘴、祝实念遍硬拉着西门庆往妓院里去。没准这根本不是偶遇,而是孙寡嘴祝实念本就满大街找西门庆呢。没有西门庆这个财主做东,他们怎么好往妓院里去吃喝嫖赌呢?他们可是吃过老鸨们的闭门羹。即使应伯爵,没有西门庆出钱,在妓院里也是得不到什么好脸色的。所以这一次带着西门庆一起来,应伯爵的腰杆又硬了起来,说了个笑话揶揄曾经不给他好脸色的老鸨子:
应伯爵道:“妈,你且住。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儿。那一日做耍,装做贫子进去。老妈见他衣服褴缕,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来。子弟说:‘妈,我肚饥,有饭寻些来吃。’老妈道:‘米囤也晒,那讨饭来?’子弟又道:‘既没饭,有水拿些来,我洗脸。’老妈道:‘少挑水钱,连日没送水来。’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教买米雇水去。慌的老妈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
西门庆给了钱,老鸨去准备酒席,桂姐打扮光鲜出来迎客。因为这天是元宵节,妓院里的人多,帮闲也多,保儿、架儿、圆社也都露面了,送点吃的,陪着玩球,讨点赏钱。李桂姐除了会弹唱,也会踢球,果然是妓女行业冉冉升起的新星。只是踢两圈下来,就气喘吁吁腰肢困乏,没准过几年就会跟她姑姑李娇儿一样体胖了。
西门庆也是会踢球的。可今天的西门庆,心心念念地只想着李瓶儿。在玳安的帮助下,他终于摆脱了妓院里的一干人,径直奔了狮子街。
而此时在狮子街倚帘盼色郎的李瓶儿,是否会想起政和三年那个惊魂的上元之夜,李逵杀了梁中书全家老小,她在混乱之中带了财宝逃命。或许正是那一夜留给她的惊悸不安,让她内心盼望着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而此人就是西门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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