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姑娘小说「傻大姐 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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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深
我的傻大姐(之一)——
坚定不移的傻
1、我家是个大家族。我家族大不是因显赫而是因人多,属土著家族,伙里的日子。子子孙孙,几世同堂,百口人丁,全是高梁花泥腿子,等于劣等家族。就出了我这么个人物算祖坟地里长出了高草。
我出生时,是家族最困难的时期。光是同我一般大不小的孩子就二十几个。这无疑是家族的一个沉重而又沉重的包袱。凭空添了二十几张嘴巴,家族就雪上加霜更困难了。但中国人望子成龙的观念很严重。尽管伙里的日子都糊不上口,但家族还是决定让我这长子长孙上学了。当家的奶奶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强人。她说,这么个大伙里,不能都是睁眼瞎,要供出个识字的明眼人!奶奶还说,要想成大驴,就得念大书!奶奶又说,深子是个大驴料子,就叫他专门念书,一人少吃一口把他供出来!
奶奶是我们家族的“老佛爷” ,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定乾坤。我就有了上学的机会和另一种命运。我那时哪知读书意义什么的,只知道上学就不用干活了。不用干活就天天是节日。我就欢天喜地地试新衣抱新书准备上学了。姐姐却躲在一边的墙角,一把一把地抹着泪水。姐姐那时候十一岁,和我不是一奶同胞。姐姐的妈妈在姐姐没断奶的时候就因病饿而死。我和姐姐是两奶姊弟。我记忆中小时候的姐姐似乎从不出声儿。听长辈们说,姐姐婴儿时就默默吃奶。大家一度怀疑她的是个哑巴妞。都说,害了,这闺女长大了怎么找女婿!
姐姐没了娘还是不哭,还是不出声儿,以至大家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姑姑婶婶们吃饭时谁想起来就塞口吃地给她,想不起她也不哭不要。大一点儿她就自己抓饭吃,抓掉在桌上炕上地上的饭渣菜叶地瓜皮什么的吃。吃了就自己默默地玩。玩累了就趴在炕上或地上睡了。摔倒或跌痛时也不哭不叫。伙里的日子孩子多,有妈的孩子都是棵草,何况她这没妈的孩子。是棵草也要长,孤苦的姐姐也和我们一起长大。稍大一点,约是四五岁的样子,小小的姐姐就做事情了,刷锅洗碗揩桌扫地熬食喂猪打野菜,还要看护我们十几个比她小点的孩子……她天天这样默默死力做,谁也没吩咐她。她是个天生的小大人,是我们眼里的小母亲。但她却像个受气的童养媳。她那不出一声的小小人生就是一个无声的黑夜。我不明白,这样的人生生它做什么?我更不明白,生下的孩子这样悲惨,还生那多干什么?我总觉得姐姐就是被遗弃在世界冷角里的一个什么精灵……
见我要上学,姐姐哭了。
奶奶烦:“死妞子,你哭么哩!”
“婆,俺也要念书识字儿……”姐姐终于说出她人生第一句话。我知她这话是白说。我们家族有十几个该上学了的男孩子都不可能去上学,哪轮上她这没娘的丫头片子读书哩!
奶奶听了姐姐的话,立刻开放了两眶泪花花,嘴上却恶狠狠地说:“你除非死了到那世念书去吧!”
姐姐眼中一下子闪出了光!她咯咯一笑,双臂一展,蝶一样地飞出了屋子。这一夜,姐姐的小厢屋一直闪着萤一样的灯光。
我开学的那天早上,姐姐挎着篮子,唱着歌儿,向田野走去,依稀听得歌词儿是这样
新书包装书本
唱着歌进学门
算算术念国文
炼体魄学做人
不知这歌子是谁教她的,她怎么会唱这歌子?
我刚进新课堂还没坐到座位上,就听老井台那面有人惊叫:“快来救人哪--有人跳井了!”
跳井的竟是我小小的姐姐!她被人从井中捞出。她身上背着一个破褂子改成的针线瘪拙的新书包……
姐姐被大人们控水救醒。奶奶搂紧水草儿似的小孙女,哭道:“你这没娘的小燕儿,你这是弄么呀!”
姐姐默默一笑,喃道:“婆,俺要上那世去念书。”
奶奶嚎地一声:“死妞子,你怎凭地就把婆的话当真了哇!”
姐姐两颗星一样的小眼睛钉一似直直地盯住奶奶,惊讶问:“婆,当人不是不能假么?你怎么……”
奶奶的脸立时成了个老辣椒,她呐呐难辩:“傻妞子,到那世就人死万事休,还念么个书呀!”
姐姐立刻直着眼睛庄严地说:“那我要在这世念书!要不我还要上那世去!”说着挣着又要往井里跳。
奶奶吓得急忙搂紧她,尖叫着哭道:“奶奶让你念书?小祖宗,奶奶让你念书行不?”
姐姐以死抗争到念书的权力念书了。
2、姐姐念不成书了。姐姐自被从井里捞出控醒眼睛就直了。她眼睛直直地坐在课堂上,老师点名点到她:“林枝子。”
她眼睛直直地没反映过来。
“林枝子!”老师目光刀子般直刺向她,“林枝子!!”
“哎!”姐姐打个颤抖才反映过来,那直直的眼睛缓活了一下,又直盯着老师问,“先生,你叫俺弄么?”
同学们哄地笑了,有几个大一点的男生还学她的语气:“弄么?弄你!”
姐姐的眼睛还是直直的,她去看那几个男生:“弄俺?弄俺弄么?”
“弄你,弄你小登科……”
叭!老师一拍教鞭。
姐姐直直的眼睛吓得一闭,又直直地盯着老师:“先生,你这是弄么?”
“弄么弄么!”老师连连拍着教鞭,“你是学生了,说国语!”
“好,先生,俺说锅语。先生,你弄什么?”
老师哭笑不得:“我弄什么?我点名!”
“点名?俺早来了呀!”
“早来了为什么不答‘到’ ?”
姐姐猛丁就站起来,直直喊道:“先生,到!”
从此姐姐就落了个绰号“先生到” 。她一到哪,学生们就喊:“先生到!”并煞有其事地打立正。
姐姐上二年级还不会背“小九九”
老师提问:“林枝子,三八二十几?”..
她眼睛直直地想了半天,而后扳着指头喃喃数道:“三八二十一,三八二十二,三八二十三,概模是二十。当人别贪心,能少点别多点!”
老师出题作文--《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作文只两个字:好人!老师没法绐她打分。
姐姐的神经是有了毛病的。我断定姐姐这毛病是“到那世读书” 投井时落下的。后来医生们分析,她童年时的孤僻及少年时人们的捉弄也有关系。
我初小毕业时,家族益发地困难。奶奶商议父亲:“叫深子下学割猪草吧。穷庄户人家的孩子,认几个字不瞎就行啦!”
奶奶的意思姐姐傻巴唧,将念书当命,不敢叫她下学,怕她再跳第二次井。就叫我下学。姐姐一听急了,连滚带爬扑到奶奶跟前直磕头:“婆!婆!叫俺兄(弟)念书!叫俺兄念书!俺兄是小子,得念书!俺兄是念书的虫子,长大能成大驴!猪草我能割!牛草我也能割!我不会念书,婆!婆!让俺兄念!”
奶奶和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我上乡里上高小时,姐姐强着争着送我去开学。一路上,她一直嗷嗷地哭,像个出殡的小孝子。到了学校门口,姐姐不哭了,那样直直地看着我,说:“兄,上这大的学,你别怕,谁欺负你告诉姐,姐来打破他的头!”又说,“你要好生念书,咱家供你不容易,你好生念出书有出息报答咱家!当人要报恩有良心!”再说,“你一定要好生念书!念两份!替姐念一份!姐替你干两份活!供你能念到中学大学老学!”
姐姐真的一直供我念书下去。尤其在那大饥荒中奶奶和父母相继饿死后的年月里,是我那傻姐姐一直供我念书……
3、大饥荒最困难的六一年,我上 初.一。那是个草根树皮都吃光老鼠洞都掏透了的冷白的冬天。寒假我从乡联中回家,一路上遇上的全是出殡的。白罩白衣白幡白孝布,还有遍山漫野满世界的惨白的雪,写着千万个冷白的死。那世界,像一个冷死的阴间。树剥得光光砍得光光,鸟兔狼兽打得光光,连黑老鸹、猫头鹰、山老鼠、黄鼠狼都打光了,家禽牲畜猫狗都死光吃光只剩下人类一种高级动物在饥饿中挣扎。只是出殡的未亡人的一两阵饿泄了气的哭声使人感到世界还有一口气而没有死。哦,让人一想起就从骨子里冒冷气由心里打寒颤的岁月呀!
推开我家那老破屋的门,更是冷透无一丝生气。姐姐像一张干皮影瘪瘪地贴在炕面上。听见我进来的动静,她张开深深眍着吓人的眼睛直直看着我,无力地说:“兄,饭在锅里……”头一歪便昏了过去。姐姐几天都是这样,听见动静就张开眼睛看看是不是我回来了又昏过去,昏昏酲酲等我好几天。我急忙掀开锅,锅里竟有两个球拍大的玉米饼子。我腹里立刻翻江倒海起来,旷久的大饥饿竟使我要大呕出来。我强忍着阵阵昏晕,急忙去抱草烧开水,把玉米饼子掰碎熬成半锅粥,一口气绐姐姐灌下去。那时没有别的病,只有饿,再垂危的人,一点粮食就是救命的良药,半锅粥就灌过了姐姐。我正自庆幸不及,姐姐却爬起来绐了我一巴掌,直着眼睛骂我:“你这死小子!傻蛋吗?一下子给我熬了两个粑粑,你再吃么?等着饿死个球!”
姐姐把家里的口粮都卖成粮票供我上学。她自己却树皮草根胡乱充饥,半饿半死地活命。我心疼这傻人,在学校卡着不被饿死就成的尺度,一学期竟省下七八十斤饭票。我换成玉米面背回家来。我对姐姐说:“姐,这学期我省下了七八十斤粮,加上点‘代食品’(那时代对能充饥的东西加工的面粉诸如地瓜蔓粉、花生皮粉、椰子皮粉等的统称),春天再加上野菜,咱就熬到麦收啦!姐,咱饿不死!”
姐姐又给我一巴掌:“咱饿不死,你这学期可差点饿死!姐这苦遭苦熬是叫你念好书!谁叫你省粮来?你饿出个症候可怎么了得?”说着,姐姐就傻大姐样的傻傻地咧嘴哭起来。我心酸酸的,急忙安慰她:“姐,你别哭,我总不能让你饿死呀!”
姐姐两个手背抹着泪,还哭:“姐这号浪人,死了就是块泥垃块,兄是大驴金镶玉……”
4、我们俩姐弟总算熬过大饥荒之年都没饿死。熬过大饥荒,我高中就快毕业了。高中快毕业时就来了文化大革命。好像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把世界贴满了。大家又一天之间成了革命家革命了。我不想革命,只想读书,我不能辜负我那傻姐姐那傻傻的苦心。高中书大人也大了,费用自然就大。我那点钱都是姐姐隔三差五送个三块二块的来。我一个一把扳不倒的大小伙子,让一个傻姐姐养着清闲读书,心里难受不是滋味。但是,我一个正上学的学生,除了刻苦地省吃俭用,学校免除学杂费,村里救济点,再就是勤工俭学了。我每天绝早起来,中午不休,放学后不息,星期天节假日也干,割草挖菜打柴砸石子儿,能挣钱的我都干,甚至给学校打扫操场清理厕所,一月挣十二元钱。
一次,姐姐来学校送钱给我,见我在清理女厕所,她那直直的眼睛直直地痴了半晌,又哇地一声哭出来,扑上来就给我一巴掌,指鼻跳脚骂我:“你念高中念高摆到扫茅厕!姐真供瞎你了!”
“姐!”
“我不是你姐!我没你这号扫茅厕的兄!”姐姐甩一把鼻涕又骂,“俺是供你来念书的,是供你来扫茅厕的么?没出息的东西,你太叫姐伤心了!”骂罢,又放声大哭。
见姐姐这伤心透顶的样子,我也酸酸的,头也低下去了,呐道:“姐,你放心,我再不扫茅厕就是了。”
姐姐立时一拍巴掌笑了:“嘻嘻,这就对了!兄你是金镶玉,不能扫茅厕。”姐姐摩挲着我打痛了的脸,又流下泪来,“兄哇,姐是怕你扫茅厕扫没了高贵的心,不再人往高处走,却水往低处流啊!”
“姐!”想不到傻傻的姐姐还有这样一番见地,能说出这种见识的话,我顿时又惊又喜又酸楚,不知是什么滋味煎滚心头,不由就流出长长的热泪……
为了不伤我那傻姐姐的心。我决定不挣学校那十二元钱,不扫厕所了。傻人那心思大都顺着一个道儿直走不会转弯儿。姐姐更是这样,她认定的理儿,碰头舍命撞死南墙也不回。就别扳这傻人了,再想别的道儿挣钱吧!可是,再有什么道儿能挣钱呢?我想了几天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一个周末的黄昏,宿校的师生都回家了。照常,这正是我扫操场清厕所的时候。猛地闲起来就挺不对劲的。我不觉中就从宿舍转到操场上。实际,我们的操场就是校大院,校大院就是操场,两头竖了两个篮球架就是操场。偌大个校园,只我一个人,空荡荡有如一件没人穿的大袍子,好像散了场的露天电影场。只听得见风吹厚厚贴满院墙的大字报发出的刮刮之声。这些大字报一层一层地往上贴,已厚得像两层被,都地瓜面干煎饼似的剥卷将落,一似那就要蒂落的瓜,谁轻轻一动,就会整张大片脱落。但谁敢去动革命的大字报?只有风!一阵劲风鼓来,哗啦!一面墙的大字报脱落下来,像刮倒了一面墙掉下来半边天。我的天!我惊了一下。我这勤工做过学校清洁工的学生,接着就想到应该赶紧把这些刮落的大字报清理掉。我急忙找来绳索,捆起这些大字报,往垃圾箱送。到了垃圾箱前,我突然想到:这不是废纸么?干嘛不送废品站卖钱却要白白扔掉呢?这一捆大字报一百多斤,竟卖了十几元钱!我惊喜不及,一下子想到了一条生财之道!从此我眼睛就盯上那将要剥落的大字报,满乡里去盯,有大字报的地方我就去盯,只盼多来风,多剥落它们。那五花六色、打着红叉叉的大字报(还有漫画)都是我的钱。等风的剥落,真是一种耐性。真是一种守株待兔。再说,风剥落大字报时,就能正巧我在跟前么?我已经发现许多剥落的大字报并没被我捡着。我就是风,我应该去剥落它!于是我就去剥那将落的大字报。惭惭,那些没有剥卷的大字报也被我剥落下来。那时我真是财迷心窍。不,主要是我只想叫我那傻姐姐少遭点罪呀!那傻人,为我不知遭多少罪哩!谁知就疏忽了事情本身的危险性。一次我又去废品站卖大报,被早在等候的两位公安人员铐上了警车,罪名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行是撕毁革命大字报。全乡全县都轰动了,都说我罪行滔天非被枪毙不可。
姐姐闻讯,长嚎一声:“兄呀!你作这孽呀!”一下子昏死过去了。到半夜她才醒过来,爬起就冲出门去,把全乡的大字报全撕下来送到废品站去卖……
几天后,公安人员又提审我:“你有个姐姐叫林枝子么?”
我心头不由咯噔一声:怎么?姐姐也作下了什么事?!还是我的事要牵连姐姐?我不由多想,立即回道:“我们不是一奶的!”
公安人员冷笑一声:“哼,怪不得她犯罪却要你销赃!”
我一时弄不明白这警察干嘛这样说,难道姐姐真的犯了事?我顿时冒了,不顾一切地叫起屈来:“什么犯罪销脏啊!我们是穷急了……”
公安人员摆摆手,止住我的争辩,又问:“你姐姐真是神经病么?”
“她神经病还有假么?村里乡里谁不知道‘先生到’那傻人?”
“哼,那也不一定,阶级斗争是复杂的,阶级敌人是狡猾的!你年轻单纯还是个学生,以后要提高阶级斗争觉悟,要‘僧虽愚芒犹可训’ !不要‘妖为鬼域必成灾’ !”
我被放回了学校。从同学们那里得知姐姐也被公安局抓了。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傻人的用心。我立即一口气赶到拘留所,一见姐姐就哭了:“姐呀姐,你……”
姐姐却喜疯了。她抓着铁栏门的铁条又蹦又笑:“哈哈!兄!兄!你出来啦!真的出来啦!”
我的傻姐姐呀,她这是用自己的命换弟弟的命呀!本想让这傻人少遭点罪,谁知,却给她惹下了死罪!我不由伏在铁栏门上大哭起来。
姐姐慌呆了,直直看我好久,突地心疼地哭出来:“兄,兄,你别哭,你一哭,姐心就揪……”
“姐,姐,这不公平!不公平啊!”
姐说:“人分三六九等就是公平。兄是金镶玉,不能碰一点边!姐是泥垃块,一脚踢碎了也不可惜!”
“不,不能!坚决不能!我去找公安局说说清楚!”
姐姐一下子跳出老远,直瞪着我怒叫:“你妈那死b养的!你痴傻得死b不识数!姐为得么呀!你想救不了姐还祸害了你自己么?死b!傻b!痴b!你要那样做,姐立时碰死给你看!”说着,就要往铁栏杆上撞头。
傻人说出就干得出,我吓得直叫:“姐呀姐,千万别!……”
我的哭叫惊动了一位好心的女同学。这位女同学叫青梅子,爸爸就在拘留所干副所长。她特为赶来向爸爸询问我姐姐的案情。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你别野狼嚎啦。告诉你,你姐没事!”
“什么?”我像个被一笔点成的惊叹号。
青梅子嘀嘀笑:“法医给你姐做了检查,鉴定为神经病。神经病的行为是不负法律责任的。何况,你姐撕大字报是为了卖钱,骨子里不是反动的。过几天就销案释放了……”
姐姐放出来反倒害怕了,惊弓之鸟一般对我说:“兄,就是穷死,可不敢再撕大字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