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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世界:妖怪、万物与星空》,刘宗迪 著,活字文化丨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

《山经》中所谓怪物,原本都是司空见惯的平常动物

《山经》既然是一部基于实地调查、旨在服务于国计民生的物产志或博物志,那么,书中那些三头九尾、人面兽身、非牛非马、不伦不类的怪鸟异兽,竟然会是古人亲眼所见吗?难道古时候竟然存在过诸如此类的异兽怪物吗?

其实,《山经》中没有怪物。那些所谓怪物,原本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平常动物,书中那些如同异形般的怪兽,你在今天的动物园、水族馆中大都能看到。比如,上面我们谈到一种见于《南山经》的名叫“鯥”(音“六”)的怪兽,可谓一身集异形之大成。书中对鯥的描述是:

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亦作胁)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无肿疾。

鯥明明是鱼,却身形如牛,长着蛇的尾巴、鸟的翅膀,双胁(魼)之下长羽毛,兼具飞鸟、走兽、游鱼、爬虫类动物的特征,是完全违背动物分类学规律的怪物。此物不仅长相离奇,习性也怪异:明明是鱼,却住在山上,在冬天死去,到夏天又会复活。它不仅打破了动物分类的边界,而且还打破了空间(水与陆)和时间(生与死)的秩序。此等与自然秩序背道而驰、格格不入的怪物,似乎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而只能存在于科幻电影里。

其实,这怪物不是别的,就是今天仍能看到的穿山甲。

穿山甲。图片来自:U.S. Fish and Wildlife Service

穿山甲,古书中称为“鲮鲤”或“龙鲤”。“鲮鲤”“龙鲤”,跟“鯥”发音相近,只是对同一个音的不同转写而已。《山经》说,“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留牛”的发音也近似于“六”,可见,穿山甲被称为“鯥”,即因为其叫声大概类似“留留留”的发音,“鯥”“留”音通。古人根据穿山甲的叫声为之命名。很多动物的名字都源于其叫声,小鸡叫起来“叽叽叽”,故名为鸡(雞);鸭子叫起来“嘎嘎嘎”,故名为鸭;狐鸣“呱呱”,故名为狐;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故名为鹅……《山经》常说某某动物“其鸣自号”“其名自呼”,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比如《南山经》说:“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这种鸟的名字叫颙,“其鸣自号”,说明它的叫声与“颙”的发音相近。《北山经》说:“有鸟焉,其状如雌雉而人面,见人则跃,名曰竦斯,其鸣自呼也。”这种鸟的名字叫竦斯,“其鸣自呼”,说明它的叫声跟“竦斯”的发音相近。大自然中的生灵千腔百调,古人根据它们各自的腔调给它们命名,每种生灵因此才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山经》关于鯥的“怪异”记述,都是基于对穿山甲的细心观察和客观记述:穿山甲的个头固然与牛相去甚远,但穿山甲身大头小,背部隆起,确与牛的体形有几分相似,故书中谓之“其状如牛”;穿山甲尾巴修长,故谓之“蛇尾”;穿山甲周身披甲,鳞片重叠,有似鸟翼,故谓之“有翼”;穿山甲鳞片间生有硬毛,身体两侧硬毛尤多,像是细密的羽毛,故谓之“魼下生羽”;穿山甲像鱼一样,周身生鳞,还能下水游泳,故谓之“鱼”;穿山甲有冬眠的习性,还有装死的本事,且见到人就卷成一团装死,故谓之“冬死而夏生”。可见,《山经》关于的记述,对照穿山甲,可谓无一字无根据,无一字无来历,完全是源于对穿山甲的实际观察。

鯥。

穿山甲以蚂蚁为食,因此善于打洞,即使坚硬的山岩都难不倒它,故俗称穿山甲。《山经》说“食之无肿疾”,意为吃了穿山甲可以消肿。古人觉得穿山甲既然善于打洞、吃蚂蚁,那么,自然可以靠它来打通身体中的堵塞,吃掉身体里的虫,故中医经常用穿山甲作为消痈化肿的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说,穿山甲“通经脉,下乳汁,消痈肿,排脓血,通窍杀虫”,意思是:经脉不通,吃穿山甲;产妇奶水下不来,吃穿山甲;消痈化肿,吃穿山甲;疮疖里的脓血排不出来,吃穿山甲;肚子里有虫,吃穿山甲……最终把原本到处可见的穿山甲,吃得几乎断子绝孙,以至于国家最近不得不把穿山甲列为一级保护动物,禁止入药。

借熟悉的动物对之进行比方形容,“拼凑”出的异形“怪物”

穿山甲这样一种司空见惯的动物,现在更是成了人见人爱的网红动物,为什么到了《山海经》中,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怪物了呢?道理很简单。《山经》是博物之书,旨在记录各种动物、植物和矿物资源,它记录动物,不仅要说明某某山有什么动物,叫什么名字,而且还要对动物的长相详加描述,这样才能让人将其记录的名字与其所指的动物对号入座。

上古博物学尚未建立像现代博物学这样标准的分类体系、形态学术语体系与描述方式,更没有博物绘画术和照相术,要用文字记述向人们介绍一种陌生动物的长相,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借人们熟悉的动物对之进行比方形容,说它的脑袋像啥,身子像啥,尾巴像啥……如此这般,就“拼凑”出了形形色色、兼具多种动物特征的异形“怪物”。

实际上,不管古今中外,人类一直就是用这种方式介绍、描述陌生动物的,古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古罗马博物学家普林尼在《博物志》中,都经常使用这种方法描述异域动物。考证这些动物究竟是现实中何种动物,成为后来的西方历史学家和博物学家的难题。其中很多被后人当成了怪物,正如《山经》中的动物被后来的中国人当成怪物一样。

法国学者埃里克·巴拉泰在《动物园的历史》一书中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欧洲的探险家、旅行者和博物学者在美洲、大洋洲等地发现了大量前所未见的动物,他们为了向欧洲民众介绍这些异域动物,不得不采取比拟的方法,借助欧洲人熟悉的动物描述异域动物的各个部位,于是,在欧洲人的想象中,新大陆成了怪兽出没的世界。为了满足欧洲人对于异域怪兽的好奇心,大量异域动物或动物标本被带回到欧洲的动物园、博物馆、珍宝馆,并在博览会、展览会上展出。1784年在巴黎举行的圣洛朗展会上,一头来自麦哲伦海峡的怪兽被展出。一位英国女性参观者是这样描述的:

这只动物有一个豹子一样的脑袋、明亮的大眼睛、狮子般的利齿和长长的胡须,头部下方有一对鳍状短肢,肢端的蹼掌就像鹅掌,长着有力的爪子。……中部肥大,堪比一只大狗,后部呈鱼尾形,两边各有一鳍,类似狗的后足,但要短一些,而且就像前鳍一样末端有爪。它的皮肤光滑无鳞,恰似鳝鱼,呈暗灰色,与其说有斑点,不如说混有黑色。……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怪异的动物。

她说的这只怪兽,混合了豹子、狮子、狗、鹅、鳝鱼等各种动物的特点,其实就是海狮。在18世纪的欧洲,有些骗子甚至利用地理大发现而激发的公众对于异域怪兽的好奇心,故意用这种描述方法“制造”怪物,招徕观众。比如说,在1774年的巴黎,有一只名为“冈冈”的怪兽就激发了人们巨大的热情。据说这只怪兽有着俄罗斯人的脑袋、大象的眼睛、犀牛的耳朵、蛇的脖子和海狸的尾巴。公众纷纷前来看稀奇,结果看到的是一头骆驼。

用《山经》的记述办法,你可以把任何动物瞬间变成怪物。比如说猫,猫长啥样,地球人都知道,但是,如果一位外星人来到地球,第一次见到猫,他该如何用语言向其母星人介绍呢?他也许会说:这个星球上有一种野兽,长相似老虎,面孔像人类,身上长着豹子的斑点,尾巴摆动起来像蛇一样,叫声像人类的婴儿哭泣,人类根据它的叫声称之为“猫”,还养它来捕捉老鼠。用《山经》博物学的语言翻译过来就是:“有兽焉,其状如虎,人面豹身蛇尾,其鸣如婴儿,其名曰喵,其鸣自呼,养之可以避鼠。”

一个长着牛头、鱼身、蛇尾和两个翅膀的水中怪兽

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不难看穿《山经》中种种“怪物”的本来面目。我们再来看看《南山经》记载的几种怪物:

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这是一种长着人手的怪鸟。其实就是鸱鸮,也就是猫头鹰。猫头鹰的爪子确实形同人手,吃过鸡的都知道,胖胖的鸡爪看起来也跟人手差不多。

尧光之山,“有兽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名曰猾褢”,这是一种长相像人一样的怪兽,脑后长着野猪一样的鬃毛,住在洞穴里,到了冬天就睡大觉。其实就是熊,熊喜欢像人一样直立,故说它“状如人”。

鹿吴之山,“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这是一种角雕,一些雕、猫头鹰在眼睛上方长着长长的两簇羽毛,看起来就像长了两只角,由于这两簇羽毛看起来又像是长在脑袋上的两只耳朵,故今人称之为耳羽。

穿山甲。明·万历时期刊本《金石昆虫草木状》,文俶/绘。

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难免少见多怪,举目所及,在《山经》中看到的莫非怪物。比如,在明清时期的一些插图本《山海经》中,就被画成一个长着牛头、鱼身、蛇尾和两个翅膀的水中怪兽,从这些图中,你能看出一丝一毫穿山甲的样子吗?

再举一个例子。《北山经》的丹熏之山上,有一种怪兽,“其状如鼠,而菟首麋身,其音如獋犬,以其尾飞,名曰耳鼠。食之不䐆,又可以御百毒”。此兽样子像老鼠,脑袋像兔子,身体像麋鹿,叫声像狗嚎,最奇的是,它飞行不用翅膀,而是用尾巴。乍看委实奇怪,其实,这种动物就是鼯鼠,亦即飞鼠。鼯鼠头部像兔子,故谓之“菟首”;所谓“麋身”,当指鼯鼠身体的颜色而言,麋鹿为红褐色,我国常见的复齿鼯鼠颜色与之相近。鼯鼠不会飞,但它四肢间生有飞膜,飞膜张开可以从高处向低处滑翔,滑翔时蓬松的尾巴也张开,故谓之“以其尾飞”。

复齿鼯鼠。图片来自:Milne-Edward

鼯鼠还有一种特别的习性。一般的动物都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发情求偶,鼯鼠却是在寒冷的冬天过“情人节”,公鼯鼠在发情时会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母鼯鼠则发出“空—空—空”的叫声,所谓“其音如獋犬”,说它的叫声像狗叫,大概就是指它的这种叫声。在萧条的冬天里,鼯鼠求爱的呼唤显得格外孤独、凄凉。中国人都知道小学课文《寒号鸟》里那只可怜的寒号鸟,它得过且过,不肯趁天气暖和筑巢,到了冬天没有房子住,结果被冻死,寒号鸟正是鼯鼠。其实,所谓“寒号”,根本不是被冻得嗷嗷叫,那是人家鼯鼠热恋中的歌唱。况且,鼯鼠是筑巢能手,通常住在岩壁的石缝、树洞里,冬天会用草、羽毛把洞口堵上,根本冻不着。人类最大的毛病,就是以“万物之灵”自居,总喜欢打着“共情”的旗号把自己的成见投射到那些参差多态的生灵们身上。

据说,鼯鼠能够一边飞一边产子,根本不把生孩子当一回事,因此古人认为产妇临产时,手里拿一块鼯鼠皮,就不会难产。《山经》也记录了鼯鼠的药效,即“食之不䐆,又可以御百毒”,“䐆”是胀肚子的意思。《本草纲目》说鼯鼠的肉可以治疗腹疼,大概就是由此而来,不知道古人所说的胀肚子是不是也包括难产。

鼯鼠的粪便在中医眼里也是一件宝。如果你去看中医,在郎中先生给你开的方子里看到“五灵脂”,千万不要认为那是山上的灵芝草,那其实是鼯鼠拉的屎。《本草纲目》说五灵脂能够解毒,包括毒药中毒以及毒蛇、蝎子、蜈蚣叮咬中毒,《山经》说鼯鼠“可以御百毒”,大概那时候的人们已经用鼯鼠屎解毒了。

鼯鼠。明·万历时期刊本《金石昆虫草木状》,文俶/绘。

上面说的都是一些多种动物的形体组合而成的怪兽,我们姑且称之为“组合兽”,它们原本并非怪兽,其实都是我们熟知的动物,只是因为我们不了解古代博物学的记述方式,不再用跟古人一样的目光看待这些动物,才把原本平凡的动物看作了怪物。

对《山经》中的畸形怪兽,又该如何解释?

《山经》中还有一类怪兽,就是那些长着三个脑袋、六个翅膀、九个尾巴之类的怪兽,不妨称之为“畸形兽”。走兽四足,飞鸟双翼,鱼蛇不长腿,牛羊两只角。不管什么动物,都只有一个脑袋、一条尾巴,这是今人皆知的常识,《山经》中却记载了大量的多足、多翼、多尾、多目、多角或少足、少目的怪物,那么,对《山经》中这些畸形怪兽,又该如何解释呢?

诸如此类的记述,有些可能是源于古人博物学观察的局限性。古代没有动物园,没有自然博物馆、标本陈列室,将五湖四海的物种收集、陈列其中,让动物学家或公众就近仔细观察动物的长相。野兽飞鸟隐于密林茂草,出没无常,行踪诡秘,人们往往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即使偶尔目睹其形,也无法细致观察,因此难以准确描述其形态、长相。加之野兽出没,往往给人带来恐惧,因此人们在描述其形象时也难免夹杂想象和夸张的成分。《大戴礼记》说:“平原大薮,瞻其草之高丰茂者,必有怪鸟兽居之;……高山多林,必有怪虎豹蕃孕焉;深渊大川,必有蛟龙焉。”茂草大薮、高山深林、深渊大川,本身就神秘莫测,因神秘而导致人们对出没于其中的鸟兽生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自是在所难免的。

新刻山海经全图(清代年画)。

不过,切不可低估古人对事物形象的观察能力和了解程度,而轻易地将《山经》中不合乎自己常识的记载皆归之于古人的无知。有时候,无知的可能不是古人,而恰恰是我们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现代人。

《东山经》有一座山叫葛山,澧水流经此山,汇入余泽,澧水中有一种珠蟞鱼,“其状如肺而四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无疠”。这是一种生着四只眼、六条腿的怪鱼,在明清时期的《山海经》插图中,就把它画成了一条头长四只眼、身体两侧各生三足的鱼。乍看这段文字,无疑胡说,世界上哪有长四只眼、六只脚的鱼?但《山经》既然称“其味酸甘,食之无疠”,可见古人确实吃过这种东西。其实,如果你早些年在广东、福建、海南生活过,逛过那里的鱼市,也许就见过这个怪物,甚至还可能吃过,它就是被称为“生物活化石”的鲎。

珠蟞鱼。

中华鲎是肢口纲剑尾目海洋节肢动物,在我国广东、广西、福建沿海海域有广泛分布。鲎长着像鳖盖子一样的壳,鲎壳暗红,故称“珠蟞”(“蟞”通“鳖”);鲎的身体由两节组成,形如肺叶,故说它“如肺”;鲎头胸甲两侧有一对大复眼,头胸甲前端还有两只小眼睛,只用来感知亮度,故说它“四目”;鲎共有十条腿,这里说它“六足”,虽不中亦不远。可见,《山经》关于珠蟞鱼的描述,跟鲎的长相一一吻合,所以,千万不要低估《山海经》的真实性。

鲎。

鲎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生物,最早的鲎化石属于距今四亿年前的奥陶纪,与它同时代的生物,或已灭绝,或者进化,只有鲎还保持着它四亿多年的原始相貌,故被称为“生物活化石”。鲎多见于南海,每当春夏季鲎的繁殖季节,雌鲎、雄鲎一旦配对,便形影不离,雌鲎驮着雄鲎,成群结队地乘风破浪,漂洋过海。李时珍《本草纲目》就记载说:“每过海,相负示背,乘风而游,俗呼鲎帆。”我曾经为了寻找鲎的图片,在淘宝网上看到一个销售鲎壳工艺品的卖家,图片秀上打着“四亿年爱情的见证”。幸好李时珍没说吃鲎可以壮阳,否则鲎大概也早就被吃绝了。尽管如此,如今中华鲎的数量也大大减少,已列入动物保护目录,禁止捕捞。

《北山经》的儵鱼就是鱿鱼

《山经》记载了多种多首、多身、多肢的鱼类,再来看几种。《东山经》有一座东始之山,泚水流经此山,东北流注于海,泚水中有漂亮的贝类,还有一种茈鱼,“其状如鲋,一首而十身”,这是一种一个脑袋上长着十个身子的怪鱼。这种鱼名叫茈鱼,“茈”即“紫”字,茈是一种草的名字,根和皮都是紫色,古人用它制作紫色染料,故称紫草,“茈”是“紫”的本字。古人称此鱼为“茈鱼”,当是因为此鱼的身体是紫颜色的。紫颜色的鱼很少,但常见的章鱼,其身体通常就是紫红色的,茈鱼很可能就是章鱼。

章鱼的身体呈卵形,头部与躯体分界不明显,长有八条长而粗壮的腕足,因此又称八爪鱼、八带鮹。由于章鱼腕足粗壮,且头与躯体无明显区别,与其长长的腕足相比,显得较小,因此其身体会被视为头部,腕足则被视为身体,茈鱼“一首而十身”大概就是这样来的。章鱼生活在海洋中,淡水中无章鱼,《东山经》说泚水流经东始之山后注于海,说明东始之山滨海,泚水与海相通,故章鱼可由海进入泚水中。

笔者老家在胶东,靠海很近。胶东人喜欢吃海鲜,每年秋天八带鮹上市,把新鲜的八带鮹用开水焯熟,加小葱、姜丝、米醋凉拌,佐以青岛扎啤,是酒席桌子上常见的时令佳肴。《东山经》记载的就是山东半岛的地理,茈鱼所在的泚水,就是淄水,“泚”通“淄”,淄水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周人封齐国于临淄,临淄就因淄水而得名。《东山经》的记载意味着,山东半岛滨海居民很早就吃八带鮹了。不知道“泚水”是不是因为盛产“茈鱼”而得名。

说完章鱼,就不能不提鱿鱼。鱿鱼跟章鱼长得有点相似,都属于头足纲蛸亚纲的海洋软体动物,它们都长着多条腕足,肚子里都有墨汁,吃起来的味道也有点像,不过,章鱼的身子小、腕足长,有八条腕足,故在分类学中归于八腕目,鱿鱼的身子长、腕足短,有十条腕足,故被归于十腕目。章鱼腕足长,肉质脆,适合凉拌,而鱿鱼肚子大,肉质软,适合烧烤,夏日的烧烤摊怎么会少了烤鱿鱼的味道呢?

古人既然能吃章鱼,也不会放过鱿鱼,《山经》中就有鱿鱼。而“鱿鱼”这个名字,最早就源于《山经》。《北山经》有一座带山,彭水流经此山,“其中多儵鱼,其状如鸡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儵”读作“由”,与“鱿”音通,此字从“黑”,有黑的意思,可读作“黝”,儵鱼当即鱿鱼,因为鱿鱼有墨,故古人称之为儵鱼。清代学者郝懿行是山东栖霞人,对博物学深有造诣,撰有《山海经笺疏》和《尔雅义疏》,两书都侧重对草、木、鸟、兽、虫、鱼的考证。郝懿行家居胶东,常吃海鲜,对海产很了解,因此专门写了一部《记海错》,记载他在老家见过、吃过的各种海产动物。所以,他一眼就看出《北山经》的儵鱼就是鱿鱼。

《北山经》称儵鱼“其状如鸡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说鱿鱼三尾、六足、四首好解释,鱿鱼生有十只腕足,儵鱼的“三尾、六足”大概就是由此而来。古人观察不够准确,大概把鱿鱼的头部、腹部和两个尾鳍都当成了脑袋,故有“四首”之说。然而,书中说儵鱼长相像鸡,该当如何解释呢?在我们心目中,烤鱿鱼跟下蛋的鸡,无论如何也扯不上亲戚。其实,一般人都只见过冰冻鱿鱼或烤鱿鱼的样子,不应该根据它们去想象大海里的鱿鱼。郝懿行对这条的注释,引用同样熟悉水产的广东人的说法,称“今粤东人说海中有鱼名鯈,形如鸡而有软壳,多尾足,尾如八带鱼”,可见,广东人眼里的鱿鱼确实长得像鸡。说鱿鱼像鸡,大概说的是鱿鱼在水中游动时的样子吧?至于《山经》还说儵鱼身生赤毛,大概是对鱿鱼身上红色斑点的误解。

《山经》的作者说儵鱼“食之可以已忧”,吃掉它可以忘记忧愁。这一点今人或还可以体会到,试想炎炎夏日,在海边的烧烤大排档上,点几串鲜嫩的烤鱿鱼,来两扎沁人心脾的冰镇啤酒,是不是所有的烦恼忧愁都丢到大海里去了?

古人对动物的分类原则与我们不同

上面我们谈到的三种多头、多身、多足、多尾的怪兽,珠蟞鱼(鲎)、茈鱼(章鱼)、儵鱼(鱿鱼),都是海洋动物。海洋动物遨游大洋,潜藏水中,平常很难被人看到,待它们被渔民捕获出水,则大多已经死亡,身体变形,已不是活着时的模样。而且,海洋动物跟人们经常见到的陆地生物相比,大都长相相去甚远,往往体形特殊,多腕足,多尾多鳍,因此天生就让人觉得怪异。

古人很难对活着的海洋生物进行直接观察,因此在对其进行形态学描述时,就难免失真和误解,并且难免用其熟知的陆地生物的样子进行比拟,比如把鱿鱼比作鸡(胶东人把跟鱿鱼长相相似的乌贼称为海兔子,其实乌贼也根本不像兔子)。后来的读者,没有亲见其物,仅据其文字而悬想,难免根据古人原本质朴的描述凭空造出了许多怪物,于是,汪洋大海就成了各种海怪、水妖潜藏的渊薮,被笼罩上一层浓重的神秘色彩。

中国主要是一个大陆国度,因此中国人心目中的怪兽主要住在山里;希腊人是一个航海民族,所以他们心目中的怪兽大都住在海里,在他们的想象里,大海就是各种海怪水妖出没的地方。荷马史诗《奥德赛》讲述的是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胜利后驾船归航的海上之旅,他和水手们一路上经常受到海怪的惊扰和伤害。直到西方的大航海时代,西方人对于大海的地理和生物知识越来越丰富,大海的神秘感才逐渐散去,但在当时西方人绘制的一些航海图和世界地图里,在陆地四周的海域里仍常常描绘着各种形貌狞恶、张牙舞爪的海怪。

16世纪欧洲人绘制的北欧地图中的海怪(局部),1539。

《山经》多怪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古人对动物的分类原则与我们不同。

《山经》每记一山的动植物形态、用途,开头一句总是“有草焉……”“有木焉……”“有鸟焉……”“有兽焉……”“有鱼焉……”“有蛇焉……”,表明它将植物分为草和木两类,将动物分为鸟、兽、鱼、蛇几类。不过,我们不能把现代生物分类学的概念套在《山经》的鸟、兽、鱼、蛇的概念之上。古人对动物分类从直观出发,不仅依据其长相形态,还根据其生活环境,凡是天上飞的都称为鸟,凡是地上跑的都称为兽,凡是水中游的都称为鱼,凡是蜿蜒爬行的都称为蛇,即所谓飞者鸟、走者兽、游者鱼、爬者虫。

《圣经·创世记》开头一段讲述造物主创世,首先开天辟地,创造天空、大地和海洋,第五天着手创造各种生灵,造了各种飞鸟在天空,造了各种鱼类在水中,造了各种牲畜、昆虫、野兽在地上,第六天,造了人类,“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可见,古代希伯来人的动物分类与《山经》如出一辙,也是以飞、走、游、爬及其生活的空间为分类依据。如果我们不了解古人的这种分类法,把《山经》所说的兽、鸟、鱼、蛇等同于今天所谓的兽、鸟、鱼、蛇,就很容易误解《山经》的记述,把其记述的原本平凡之物当成不伦不类的怪物。

茈鱼。《谟区查抄本》(Boxer codex ),约1590。

比如说,鲎、章鱼、鱿鱼,由于都生活在水中,故《山经》均归之于鱼类。实际上,鲎属于节肢动物,并非鱼类,节肢动物有很多足并不稀奇,常见的鱼类却并不长足,但《山经》既称之为鱼,又说它有六足,按照现代动物分类去理解,就成了怪物。章鱼、鱿鱼都是头足纲的软体动物,也非鱼类,今天尽管习惯上仍称章鱼为“鱼”,但都知道章鱼不是一般的鱼类,软体动物的头、身、尾、足不像一般的鱼那样界限分明,加之它们往往有多条腕足,所以《山经》说茈鱼一首十身,儵鱼三尾六足四首,现代生物分类体系中哪有这样的鱼类?于是也就被当成了怪物。明清时期的《山海经》插图,就老老实实地将茈鱼画成十个身子共一头的鱼,将儵鱼画成长着四个脑袋、六只脚、三条尾巴的鱼。穿山甲更不是鱼类,但由于穿山甲跟鱼一样,浑身生鳞,故《山经》也归之于鱼类,世界上哪有其状如牛、住在山上、长着翅膀和羽毛的鱼?

茈鱼。

再举一例。众所周知,蛇没有脚和翅膀,但《山经》中蛇却既有脚又有翅膀。《西山经》的太华之山有一种名叫肥?的蛇,六足四翼,《中山经》的鲜山有鸣蛇,“状如蛇而四翼”,很容易被现代读者当成怪物。其实,只要了解古人将所有像蛇一样蜿蜒爬行的爬虫都称为蛇,就知道这些有四足和翅膀的“蛇”并非我们现在通常说的蛇,而是蜥蜴和飞蜥。飞蜥身体两侧生有飞膜,既能够像蛇和蜥蜴一样爬行,也能凭借飞膜滑翔。其实,《山经》称飞蜥为“肥?”,“肥?”即“逶迤”“委蛇”,本义都是形容蛇或蜥蜴蜿蜒爬行的样子。河流在大地上蜿蜒流淌,山脉在大地上绵延伸展,都有似于蛇蜿蜒而行的样子,故可以说“山脉逶迤”“大河逶迤”。古人用同一个形容词为蛇、蜥蜴、飞蜥命名,表明在古人的心目中,蛇、蜥蜴、飞蜥,都被归于同一类。

综上所述,可见《山经》之所以多怪物,与其说是由于古人胡思乱想、凭空捏造,还不如说由于作为读者的我们少见多怪,既缺乏像《山经》作者那般丰富的博物学知识,又不了解《山经》博物学的记述体例和分类体系,以至于将在古人眼里原本平淡无奇、司空见惯的动物全都看成了怪物。其实,《山经》里的那些怪鸟异兽,在今天的动物园、水族馆中大都还可以看到。这些原本平凡的生灵,之所以变成怪物,只是因为在我们和古人之间横亘着漫长的岁月,让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古人原本朴素的博物学话语,无法再用像他们一样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山川依旧,山川中的草木鸟兽依旧,记录这些草木鸟兽的古书依旧,只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已经数度沧桑,因此,在我们的眼里,《山经》这本书所呈现出来的已经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

归根到底,大自然不会制造怪物,古人也不会捏造怪物,是文化与传统的断裂造就了这些怪物。在漫长的文明史中,在不断堆积的简册书卷中,在茂密深邃的符号丛林中,这种传统的裂隙无处不在;这些无所不在、纵横交错的文化裂隙正是各种“文化误解”的滋生之地,也是形形色色“怪物”的隐身之处。怪物既不住在深山里,也不住在大海里,更不住在古人的幻想里,而是住在我们与古人之间久远的时光里。

本文选自《的世界:妖怪、万物与星空》,较原文略有删节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加。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本书。

原文作者丨刘宗迪

摘编丨安也

编辑丨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