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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执此碧色宫烛者,可窥探天地万物的秘密

华灯初上,繁星烁烁。

宫中不乏有这样的欢悦。只是今日,尤为繁盛了些。不过想来也是自然,今夜是五公主的生辰——那个被皇帝宠得就差把龙位送上去的公主。

整个皇宫的权贵大多去赴宴了,除了白温容——国都可知天下事的国师。

彼时他白衣黑袍,站在观星台上,愁眉紧锁。宫中宴会太盛,满目皆是琉璃繁华,任他已是觅得如此幽静之地,也看不清漫天星光。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在乱,即使他没去宫宴。

这样盛大的宫宴,皇帝之前自然是派人来请过他的。起初,他不曾回绝,直到自己无意为自己卜出一卦凶,他便理所当然的呆在了高阁中。

凶卦,劫象。

“在劫难逃吗?”白温容微微仰了首,声线温柔,音调温润如玉,听不出悲凉。反倒是他手中那一抹浓绿,散着幽森的萤光,更显苍凉。

白温容微微一愣,反手握紧那抹幽绿,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在劫难逃又怎么样?有了这盏幽绿宫烛,他怕什么呢?

说起来,这宫烛来的甚是诡异。无星无月的夜,他做了一个缠绵的梦,梦里一个紫裙女子将一盏碧色宫烛递到他手上。既而,她用喑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执此碧色宫烛者,可窥探天地万物的秘密。”

如今想来,那可真是一场好梦。

但经年之后,当他再回忆起那悱恻的梦境,他更多的是后悔,后悔遇见那个紫裙女子,后悔接过这盏幽绿色的宫烛,后悔亲手为自己铸造了一场无尽的噩梦。

暖风微袭,却尽是寒意。

“白国师真是好悠闲,繁盛的宫宴不去,偏来这寻一星清影。”银铃般的笑声从白温容身后幽幽传来。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变的严肃冷漠:“圣上大费周章为五公主举办宫宴,如今公主擅自离席,是否不妥?”

“国师大人明知宫宴嘈杂,自己寻清静,如今反倒遣我回去,真是不仁不义啊……”五公主影凤唇角噙着笑,眉目含着情,说的甚是自在。

音落,白温容还没来得及继续他的劝导,这方影凤已反手一转,射出无数轻石子,打灭了观星台四处悬挂的高烛。

天地瞬间昏暗了一际,星光汹涌,将整个夜空涟漪成了镜湖波涛。

“国师,这是影儿送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影凤柔声轻问,却没有要答案的意思,自顾自道,“国师大人,你可记住了,这挂着灯,是看不到繁星的。”

音落,她水袖如雾似风,略过白温容的脸颊。

他心中一惊,本能的闪躲了几步。

影凤没有步步相逼,她只是折腰,只是盘旋,只是点足,在漫漫星空下,一舞倾城。

白温容本想接着她的话,告诉她今日是她的生辰,要送贺礼的本应是他。可惜,白温容这话还未至唇边,他的神思已尽被影凤的舞牵走了。

他看着她翻飞的舞袖,那流云般起伏的纹路,仿佛在须臾间从她衣裙上飞出,落在了他心上。

这一下,白温容的心更乱了。

果真是在劫难逃,去不去宫宴,都是一样的。他默默想着,愕然拂袖,眉色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公主舞姿甚是诡异,并非正派所学,愿公主自重。”

他说的字字掷地有声,可他的心,却是虚的。

好在影凤没有步步相逼,她只是远远看着白温容快步离开,嘴角的笑意一重漫过一重。

2.白国师,还真是无情……无情啊……

转眼,宫宴已过了三月。

可白温容的心还没定下来。

当然,这事不能怪他。凭他国师的定力,那夜之后,一切本该烟消云散的。想他做的也是够绝的,良辰美景,公主独自献舞,他竟不领情。

这若是要论罪的话,他大概已经死了千百回了。

不过眼下的情形时,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也不知是从哪个好事的宫女太监那传开的,说在五公主诞辰的宫宴上,公主无故离席一个时辰,就是为了给白国师跳一支舞。

这谣言传的甚是暧昧。可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谣言传开后,影凤非但没命人制止,反倒开始对白温容大献殷勤了起来。

她开始日日派贴身婢女浅音往白温容的占星阁送糕点。一天一个花样,可他一口也没吃过,甚至连多瞧一眼都不肯,那些个糕点自浅音送来便一直搁着,久而久之,倒是熏得他的占星阁几乎成了御花园。

虽然这对白温容而言,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但他并不打算作出什么回应或者反抗。因为他的幽绿色宫烛早窥探到了糕点的秘密。

他知道公主此举,是有事相求。

如此,他就等着好了。

果不其然,这糕点送了将近四个月的一个深夜,无星无月。

白温容方熄了占星阁的红烛,影凤便如烟般从窗边进了屋子。她是踏着舞步来的,一舞一凌波,一舞一玲珑,水蓝色的长袖波光粼粼,婀娜的身段让他不敢侧目。

“请公主注意宫中规矩礼节。”他毕恭毕敬,一言一语甚是在理。

“注意了规矩礼节走门拜访,就不是时时刻刻寻得到国师了,除非……”她唇角狡黠一笑,“除非国师能保证你占星阁的大门,永远会为本公主敞开。”

“微臣不能。”他答的毫不犹豫。

影凤闻言未语,一双深邃的眸子借着桌边最后一盏幽幽的碧光,望向了那纹丝未动的糕点。

刹时,她深邃的眸里涌上一层失落,清晰的一眼便能瞧破。

她缓步挪到桌前,修长的双指夹起一片琼花糕,贝齿轻咬,一阵甜腻瞬间滑过喉咙。可此时此刻,影凤的心却是苦的:“白国师,还真是无情……无情啊……”

她一面说着,一面狼吞虎咽了整整一盘琼花糕。

“既然白国师不喜欢本公主的糕点,那本公主自会赏给别人吃。”她出声也已骤然冷了,“所以,就请国师明日奏请父皇,说我和尚书之子翎羽之是天作之合,让他为我们赐婚。”

赐婚……

当影凤的尾音落下时,饶是早有准备的白温容,已不觉一惊,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原来,五公主的请求,竟是和如今最有权势的尚书最宠爱的儿子共结连理。可是,若是他没记错,这两人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互相知道名字罢了。

“怎么了?白国师不愿意吗?”她的声音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可不消片刻,那凛冽便化为绕指柔。

恍惚间,白温容只觉一阵温香暖玉般的酥柔如藤蔓般攀上他的双肩。只刹时,一片雪白的糕点已贴在他唇边。

“还是说,白国师更愿意尝尝我做的琼花糕呢?”影凤的声音骤然缠绵了好几许。

“微臣会按公主说的去做,那是不是也可以请公主日后不要再送这些糕点过来了呢?”白温容一面应着,一面推开影凤的纠缠。

“那是自然……”她意味深长地勾唇笑,满目情愫掩在深邃的眸间,“白国师不吃是明智的……因为这琼花糕,有毒呵。”

悠长的尾音缓缓落下,她整个人也随之失去了重心,顺势瘫倒在他的怀里。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白温容还没反映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已发觉怀中多了一方白璧般的美人。

略施粉黛,眉目如画。

窗外夜风善解人意,携着幽绿色的光,缓缓走过影凤的裙摆。一时,蓝衣翩跹,恍若凌波而舞。

一时,白温容便如着了魔般,咬下她掌中的半片琼花糕。

果真是好甜……他含着那入口即化的酥软,抱着沉睡的影凤,自己也不自觉阖上了双眸。

时浓时淡的甜腻萦绕在他舌尖,一寸寸延伸到了迷乱的心,温柔美好的仿佛初见。

3.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开始乱了

白温容与影凤的初见,是平常到不值得一提的宫宴。

若说有什么特殊的,那便是那一日,他沉在幽绿宫烛的秘密,晚来了半柱香。

因而,那他踏入宫宴的霎那,正是影凤一支舞将完的时候。

笙歌夜舞,她水袖一篇,微微抖动,半遮容颜,灵动妖娆。她翩翩转身,含情星目恰对上白温容的目光。

四目相对,流年也仿佛遗忘了流转。

刹时,他只觉七魂六魄都被定住,一双眸子移不开,一双脚也生了根。

所幸百官阿谀,他才微微缓过神,忙斟酒自饮,掩盖方才的失态。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开始乱了。

不知是美好还是错乱的记忆汹涌袭来,白温容定睛看了看幽绿的宫烛,回过神来。

今夜,幽绿的宫烛似乎格外的明亮。

金盏花上雪白的珠华一时竟被夺了风采,那垂在四处的碧玺,映衬着主烛透彻而幽绿的光,极尽苍凉。

上一次幽绿宫盏如此明亮,还是他带着幽绿宫烛面圣时候的事。据他所知,它每每呈现这个状态,便是意味着,它附近的某个人,心里充满了秘密。

皇上的秘密,五公主的秘密,听上去就很刺激,但白温容却一点了解的兴致都没有。

他半扶半抱着影凤,将她安放到床上。如此,他才腾出手,贴上她白皙的手腕,感受她轻柔脉搏的跳动。

“七枕香……”他倒吸一口冷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七枕香,那是极温润霸道的毒药,中毒者几乎不会有任何感觉,等毒侵入心脉后,一月有七柱香沉睡的日子,待满了七月后,便毒发身亡。且这毒无色无味,独有淡淡花香,混入糕点香囊中时,最是不易发觉。

耳畔似乎有阵阵风,白温容的心一紧,望着幽绿宫烛上照见的朦胧身影,冷冷哼了一句:“窗外何人?”

音方落,那人点足便跃进屋内,明黄色的衣袂一时晃过白温容的眉眼。

“参见圣上。”此刻,他的心更惊了。堂堂天子,竟然也走窗户,果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嗯。”皇上象征性地应了一声,随即一双眸子便锁在了影凤身上。

彼时的皇上,是满头霜白的发,满目深切的担忧,任是有情人看了,都免不了动恻隐之心,白温容也不例外。

“皇上,这七枕香也并非没有解药的毒。”

“解药共有三味,可天下药草繁多,怎么偏偏能选对?何况纵是选对了药,哪怕是有一星半点份量的偏差,也会立刻丧命,朕怎么舍得让影儿去冒这样的险呢?”

“微臣,或许可以。”他平静地说着。

“当真?”皇帝的目色中仿佛迸出一阵希望的火花,“爱卿若是真有办法,朕就算把龙位让给爱卿坐也是可以的。”

“微臣不敢……”他忙接话,双膝着地。

皇帝匆匆将他扶起,一个劲地嘱咐他:“若爱卿真能配出解药,一定要先拿给朕看。还有……影儿身中七枕香之事断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哪怕是对影儿,也不行。朕不想她知道后难过。”

他一字一顿,语气中已有深深的疲惫。

“是。”白温容谦卑而答,跪在地上犹豫了好一会,担忧的目光几次略过影凤苍白的面容,道:“不过微臣,确有两事相求。”

“国师但说无妨,朕全部应允。”连龙椅都敢让的皇帝,这世间确实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了。

“一,微臣今夜得卦,卦象显示,五公主和尚书之子翎羽之乃天命所赐,为金玉良缘,还望皇上为二人赐婚,莫违天命。”言尽,他抬首望向皇上,见他颔首,才继续道,“二,待微臣为公主配完解药,若是得效,还请皇上恩准臣,告老还乡。”

“什么……”原本冷静的皇上突然拍桌而起。

一阵争论就此展开。但皇帝最终没执拗过白温容。他早已想的清楚,既然五公主是他的劫,他惹不起,总还是躲得起吧。

可是,他不知道,这所谓的“在劫难逃”,又岂是轻易躲得过的?

4.国师大人,我是故意的

影凤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弦月隐,皇帝走了有两个时辰了。

白温容双手转着茶盏,听着露声涟涟,在她身侧守了整整一夜。

待她双睫微晃,他也匆匆移开了目光,音色微冷:“公主若是醒了,我便替公主去请浅音姑娘来接公主回殿。”

“呵……”她掩唇,笑的有气无力,“国师真是好记性,连我身边一个婢女的名字都记得住。那影儿的名字,国师是不是也记得?”

白温容未作理会,重复了一遍:“微臣要休息了,请公主离开。”

“好啊。”她轻盈的双足点在玉石的地上,腰肢低转,盈盈便又是一舞。

白温容尽量移开目光不去看,可那心跳的频率,却渐渐和她舞步的韵律节奏融为一体了。

忽然,她蹁跹的舞步一顿,白温容的心跳也慢了一拍。

几乎不曾考虑,他白衣黑袍一个晃动,便已上前接住了险些跌倒的影凤。

如此,她伏在他温热的胸口,听着那心脏有力的跳动,双臂如藤蔓般攀上他的身子,一双樱唇紧贴在他的耳骨,吐出温热的风:“国师大人,我是故意的。”

他的心无由又慢了半拍。

“国师大人,告诉你个秘密……”她巧笑倩兮,让白温容的心整个一紧。

秘密,这个词对他来说太熟悉。天下间只要他愿意,没有什么秘密是他不能知道的。可今日,却有这么一个高贵的美人,躺在他怀里,笑的倾国倾城,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是光明正大的告诉,不再是他利用幽绿宫烛窥探而来的,多难得……

“我会舞招楚,那个传说中能使观者意乱神迷,心念颠覆的舞蹈,据说已经失传很多年了,可我是会舞的,国师大人,你信吗?”

白温容沉默,看着她深邃玲珑的目光,分不清真假。只是,若她所言非虚,白温容也算清楚为何自己每次见她跳舞,都会心神涣散了。

“公主该回去了……”他目光流转,定格在已走到占星楼下的浅音。

影凤约莫也是瞧见了,如银鱼般灵巧地滑出白温容的怀抱,却在走到门栏边顿住了步伐:“对了,国师大人可瞧得出我中的是什么毒?”

“并无大碍。”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出,却发觉那袭蓝色的身影早迈出了占星阁,空荡荡的占星阁,如今只剩下幽绿宫烛的无尽碧光,比影凤来时更亮。

皇帝下旨为五公主和尚书之子赐婚,是半月后的事。

婚期定在五个月之后,一切准备事宜交由尚书府督办。

宠权相合,一时震惊了整个皇宫,除了占星阁上的白温容。彼时,他正为另一件事忙的焦头烂额。

关于七枕香的解药,幽绿宫烛给的答案甚是诡异。

九瓣莲三株,碧惜盏一朵,梨香三或九枚。白温容愣住了,到底是三枚还是九枚……这命数可不能同时压在两个赌注上。

他正不知所措,占星阁的门却被推开了。

浅白裙裳的浅音又来送影凤亲手做的糕点了,这半个月来,未曾中断,即便他始终没尝过一块。

白温容道了谢,转过身子,却瞧见原本若隐若现的幽绿宫烛刹时明媚了几重,待浅音离开,宫烛又暗了下去。

如此看来,这浅音身上的秘密,比影凤更多。

不过眼下,他没心思管这些,他只想一心一意为影凤调配出解药。

说起影凤,白温容恍然惊觉,她似乎已半余月没来找过他了。真是难得的清静……难得的清静……

他这样想着,双眸间却不自觉覆盖了一重又一重的失落。

白温容心不在焉,手一偏,一盘雪白的琼花糕落地,散了一地初雪。而这漫漫初雪中,那一张隐匿在糕点里许久的纸条,显的格外瞩目。

他心生疑惑,缓缓展开纸条。

“国师大人,莫吃琼花糕,子时月下亭水阁,邀君一见。”淡淡的字迹,有些许潦草。

白温容心生疑惑,黑袍一展,那幽绿的宫烛上瞬间展现万千幻象。

蓝衣水袖的姑娘,深夜独坐亭水阁,已足足有七日了。

5.白温容,我喜欢你

子时,亭水阁。

白温容白衣黑袍,沐着月华踱步到亭间。

影凤早他一步,半倚斜栏,赤着双足,玩水弄月,一身水蓝仿佛与亭湖融成一色。

这一次,她没有起舞,可白温容的心仍是错乱了。

“公主深夜寻微臣,不知所谓何事?”

她笑而不答,轻柔的双臂轻轻上伸,承接了一袭月华:“白国师,今个是我等你的第八日了,真是巧了,方才我还和月亮说,若白国师今夜不来,我便再不会等了。”

“到底何事?”他已不耐烦。

“深夜无趣,寻国师来玩个游戏罢了。”她掩唇而笑,肆意轻松,“从现在起,我会说四句话,其中有一句是谎话,国师猜猜是哪句?”

闻言,白温容连想都没想,折身便走。

“国师,我日日送你的琼花糕,都是有毒的。”

“国师大人,你若再多走一步,我兴许就会死了,可若你不走,或许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白温容,我喜欢你。”

音方落,水中便击荡起一阵磅礴的涟漪。

她跳下去了,快的让人来不及思索。白温容黑袍腾起,身形似箭,却也仅仅触碰到她水蓝色的衣裳,擦指而过。

“来人。”他大惊,素来沉稳的声音里第一次含了慌张。

也是第一次,他痛恨自己不识水性。

巡守的侍卫听说公主落水,纷纷跳水寻觅,捞了一个多时辰,没找着公主,倒是把浅音捞了上来。

她一言不发,沉着眸子回了公主殿。至于白温容,白衣黑袍也月华中飞回了占星阁。

他很后悔这一趟出的匆忙,没来得及带上幽绿宫烛,没能及时知道现在的影凤是否仍旧命悬一线。

但当他赶回占星阁时,他的悔意更是深不可测了。

幽绿宫烛不见了,彼时占星阁一片昏暗,一地水渍冰冷如月。

夜风阴冷。

水蓝色的身影从湖的另一边缓缓游上岸,彼时,岸上一袭明黄身影向她伸出双手,轻唤:“朕的好女儿,可得手了?”

她有一刻犹豫,却很快缓过神,顺着他的手上了岸。

“我的好父皇,就算得来幽绿宫烛又怎样?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况且,我去了占星阁……但没找着,只是……”她苦笑,欲言又止,看着皇帝眸里的惊诧,接道,“我之前上过一次岸,恰巧看见浅音和翎羽之在一起,行为举止,甚是亲密。”

“你说什么!”皇帝惊呼,眸中是难掩的惊诧。

“看来,他会是一个好驸马。”影凤似笑非笑,趁着皇帝出神,将掌间的幽绿覆入袖间。

夜色朦胧,月明星稀,一夜清明。

第二日,宫中传开了两则消息。

一是侍卫救起无意落水的浅音姑娘,御医诊断,竟发现她中了雪落纱之毒已有些时日了。这二,则是亭水阁附近,莫名死了百条锦鲤。

浅音是五公主的贴身侍女,她若中毒,便是意味着有人意欲加害公主,死罪。

而湖中锦鲤莫名而亡,便是有人在湖里投毒,这是要加害全宫之人,诛九族。

这罪也定了,皇帝怒也怒了,却死活没找着罪犯。一气之下,皇帝召来白温容,命他三日之内以天象推出凶犯,否则杀无赦。

真是荒谬。

没了幽绿宫烛,这圣旨与他而言,和赐死书又有什么区别。

6.你明知有毒……

自白温容接旨后的第二日,窗烛凄冷。

他研了墨,铺好了宣纸,提笔行云流水。眼下,他除了练字修身养性外,确实也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时间的法子了。

只是,那书成,竟是气势磅礴的影凤两字。

一笔一划,泄漏了他苦心隐瞒了多日的秘密。

若是可以,临死之前,他倒真想见她一面,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哪怕是只静静看她跳一场舞,听他舞步的韵律节奏,也是好的。

不过,那或许是奢望吧。

他默默想着,从茶盏中拿出了两包配好的药。一包放了梨香三枚,另一包则放了梨香九枚。

夜风中,忽而传来淡淡的琼花香。

“公主让浅音日日送来的琼花糕里有雪落纱之毒,亭水阁相见,公主蓝衣上涂着梦朝露之毒,还差一盏醉贪欢,便能制成七枕香的毒。”他背对着窗子冷声,“公主今夜可否带了醉贪欢?”

“哈哈哈……”背后一阵银铃般的笑,“白国师不愧是国师,可是我还是漏算一步。那邀约的纸条藏在琼花糕里,我原以为,国师大人要吃了那琼花糕,中了那雪落纱的毒,才能看见。可我没料到,国师竟打碎了它。

我原以为,国师大人一定会奋不顾身跳下水救我,那时,裙上毒素漫入水中,国师大人必然不能幸免于难。可我没料到,国师大人竟没有跳水。那么,如今我就算请国师喝了醉贪欢,又有什么用呢?”

白温容不说话,转身夺过影凤掌间的白玉瓶,一饮而尽。

“公主的琼花糕,微臣吃过。那夜在亭水阁,微臣指尖亦是染了梦朝露,如今……全了。公主满意了吗?”他冷目相对,泠泠寒光。

“你明知有毒……”她芊芊十指忽而有了颤抖,一双玲珑深邃的眸子映着宣纸上的浓墨,是她的名字。

“微臣不愿猜了。”他合上眸子转过身。他猜不透她,有幽绿宫烛的时候,不屑一顾,没了幽绿宫烛,任是玲珑心思,也寻不到一分,“公主可以直接赐死微臣,不需这么烦琐。”

“可我就是喜欢让国师大人猜,怎么办呢?”她唇角微翘,是逞强的笑,可惜白温容背过了身子,不曾发觉。

“国师大人,我还是要说四句话,只有一句是谎话,你猜猜是哪一句?”

音落,她倩丽的步伐缓缓向窗子退去。

“白国师,你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我前头。”

“白国师,我不想嫁给翎羽之,婚宴之上,我希望国师可以带我走。“

“白温容,我喜欢你。”

尾音如风似云散去,白温容转过身子,与她相视。

彼时的影凤,赤足站在窗沿上,长长的发丝随水袖蓝裳在空中舞成一番风姿。

“公主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去?”他深吸一口气,掩了满腔悲苦。

“玩到国师大人你敢陪我玩的时候为止。”她似笑非笑,“如果我折腰轻舞,国师大人的心乱了,是不是就敢陪我玩了呢?”

“公主明知故问,难道公主认为以微臣的定力,可以不畏惧招楚舞?”他一字一句说着,手已不自觉触上心脉。

她还未舞,心脉却已乱了。

“可是,那晚我是骗国师的。其实,我根本不会跳什么招楚。”她说着说着便笑了,先是温婉玲珑,再是清丽脱俗,“只是,在我第一次遇见国师的那个宫宴上,我踩着快要终了的曲,祈求上苍,若我愿此生为善,那是否可以许我在第九十九步时,遇见一个心上人,遇见一个可以救我的人。”

音落,她折腰跃下占星阁,朱唇一张一合,却是万籁俱寂。

“然后,我就看见了国师啊……”悠长的声音顷刻击碎了寂静,如亘古般遥远,仿佛一阵钟声,一点点撞击着白温容疲惫不堪的心脉。

7.那时,宫烛是废灯一盏,公子亦会万劫不复

白温容终究没去猜影凤的言语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知道,三日期限已到,他确实没死,却也确实中了七枕香的毒。

桌上仍旧放着两份份解药,一份配了三枚梨香,一份配了九枚梨香,他看着看着,唇角忽而绽开了一个温润的笑。

纵然没有幽绿宫烛,可白温容眼前仍是缠绵了几许幻影。

他初来皇宫时,便听说这宫里,有个受宠的五公主,绝色舞步足倾城。可是他入宫两年,却不曾有一个机缘得见。

或许,这就是宿命。有些人注定要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相遇,不能早一刻,也不能迟一分。

所以才会那么巧,让她在第九十九步的时候,看见她的心上人,看见那个可以救她的人。

虽然此时的白温容并不能完全理解影凤的话,但他知道,他是一定要救她的。

这一点,从他第一次为自己卜出凶卦,第一次看见她水袖蹁跹,第一次抱着面色苍白的她时,他已心知了。

之所以不敢面对,不过是幽绿宫烛的缘故。

他始终记得那个悱恻的梦,紫裳女子将宫烛递给他的时候,目光苍冷孤寂:“可是……公子你要记得,千万不要将你心中的秘密告诉旁人,否则,宫烛会灭。那时,宫烛是废灯一盏,公子亦会万劫不复。”

可如今,就算万劫不复,与他何惧?

公主大婚,十里红妆,碧树雕笼。

仪仗从公主殿一路摆到尚书府,珠玉翡翠,笙歌夜舞,满城共乐,是从未有过的光景。

影凤凤冠霞帔,端坐在喜轿中。

晚风微凉,顺着珠帘一点点拂进轿中,拂进影凤心里。

喜服里,藏着冰冷的匕首,藏着幽绿色的宫烛。

忽而,喜轿一阵晃动,她在轿中亦是一阵颠簸。街上一阵骚动嘈杂,只须臾,她便听见刀剑相鸣的声音。

影凤隐隐有些不安,她挑开幕帘,凤冠上的金丝交缠,奏出一曲玲珑。

夜色轻安,月光温润。

白温容白衣黑袍,骑在黑马上,拦在了送亲的队伍前。

“住手。”她婉转若鹂的嗓音惊艳了夜的寂寥。

“公主,微臣来带你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人听的清楚。

“为什么?”她下了喜轿,步步生莲地走向他。

“公主说过,希望微臣能来。”夜色朦胧,她不太能看清他眸中的情愫,只觉腰间的幽绿宫烛忽而一烫,竟径自转回了白温容袖间。

心悦国师被拒,公主下嫁他人,大婚当日国师却拦下送亲喜轿

“国师大人,你猜错了。我昔日说的谎话,是第一句。你还记得我第一句说的是什么吗?不记得了吗?那我来告诉你。”她音音缠绵,将白温容从马上拽了下来,双臂轻弯,勾住他的肩畔,双足轻踮,将朱唇贴到他的耳骨,“我说,四句话里有一句是谎话。其实,四句话,都是谎话。”

“白国师,你知道的太多了,皇上留不得你。不过,看在你对我情深似海的份上,与其等他杀了你,不如让我动手?”

言语只是转瞬,影凤喜服里藏着的匕首穿过白温容肩胛,更是须臾间的事。

他捂着伤口,血流漫过十指,一滴滴落在影凤的喜服上,更点缀了几番妖艳。可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是在笑,温润冰冷,一点点刺痛影凤的心。

8.如果一切邂逅相处不过一场阴谋,他只能……见死不救

婚宴,并没有因为白温容的阻拦而停止。

她终究是上了喜轿,进了尚书府。

至于白温容,连肩上的匕首也不曾拔下,便策马而去。擦肩而过,就此陌路。

第二日,京城中传出消息,五公主暴毙在尚书府,皇帝大怒,降罪于整个尚书府。

很多年以后,有人曾问过他,为什么那一日,你明知她会死,却没有带她离开?他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或许,是怨吧。

怨她一开始的算计和阴谋,瞒天过海。

如果不是在婚宴前一晚,他利用幽绿宫烛看了浅音的秘密,可能洞房花烛那夜,他真的会强带她离开。

五岁的浅音,一身华衣,是皇宫里最受宠的五公主。

可是在公主六岁的生辰日上,宫里最年长的一位国师突然离开了,他临走前,秘密留了预言给天子,说五公主福报不深,双十年华时,必有死劫,唯一的解法,只有眼下找一个人代替公主享受十五年的荣宠,亦能替公主挡过这一劫数。

而影凤,就是那个替身。

故而,她从来就没奢望自己能活过双十年华。

天子许诺影凤十五年的荣宠,许诺她无论任何遗愿,只要他办得到,一定会替她完成。可相应的,十九岁那年,天子也需要她再做另外两件事。

一,是让她嫁去尚书府,死在尚书府,然后天子就利用她的死,拔掉日益庞大到威胁皇权的尚书势力。二,是天子知晓了幽绿宫烛的秘密后,便让她想办法毁了宫烛,杀了白温容。

而之后,她确实那么做了。诡测的接近,难以琢磨的来去自如,设计玄妙的毒害。

如果一切邂逅相处不过一场阴谋,他只能……见死不救。

更何况,如果影凤做的一切只是一场诡计,那她说过的话,有几分真?她未必爱他,甚至可能是厌恶他的。这样的她,就算他去救了,让她后半生和他一起,她会开心吗?

从亡命的边崖涅槃,然后沉溺在怨憎会的苦海。

白温容终归是爱她的,他舍不得。

更何况,婚宴上,他已明目张胆地去抢了亲,那未说出口的爱的秘密,她已尽知晓。幽绿的宫烛已经灭了,万劫不复,他一个……就够了。

只是,那一夜,他纵马大漠,走的着实是……太快了。

快到他没有看见坐回喜轿时的影凤,泪如烛花。

快到他没有看见饮下交杯酒时突然吐血的影凤,一双深邃玲珑的眸子含着浓墨般的痛楚,十指攥紧喜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喊着:“白温容……”

快到他没有看见浅音公主跪在大殿上,求皇上饶翎羽之一命。

浅音对翎羽之,又何尝不是千怨百恨的呢?皇帝赐婚前,他假意接近浅音,百般许诺,想借她接近公主。皇帝赐婚后,他便光明正大做了负心汉,约了深夜相见,将她推入湖中,杀人灭口。

可纵使千般怨,但凡付过真情,总归是难以割舍,千方百计寻那最后的珍惜。

可这些,他都看不见了。甚至于,连影凤最后为他说的一番话,他也不知几个经年后,才能听闻。

9.若他不来,皇上再杀他不迟

那是影凤出嫁的前一晚,皇帝在深夜造访,提醒她莫忘昔年约定。

彼时的影凤,红妆艳艳,泪影涟涟,楚楚可怜。她忽而跪在月色下,声音呜咽:“我最后的遗愿,是求皇上饶白国师一命。”

皇帝不语,长眉微皱,龙威难测。

“皇上忌惮白国师,无非是他手中幽绿宫烛的秘密。可明日,他会来劫亲,堂堂国师毁金玉良缘,逆天而行,人神共愤。彼时,他声誉全毁,纵然幽绿宫烛的秘密公诸于世,也再没人会信他。”她字字用心,句句在理,叫皇上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白温容向来沉稳,你怎么确信他明日会去劫亲?”皇帝挑眉而问。

“若他不来,皇上再杀他不迟。”她扬起首,忽而从泪花中绽出一个明亮的微笑。

“朕准了。”三个字抛的掷地有声,伴随着他离开的步子,每一下,都让影凤的心更安了一分。

只霎那,月色沉寂,年迈的皇上忽而停了步伐,低声道:“朕宠了你十四年,可朕从来没有猜透过你,你是天生性格诡测,心思深,可惜朕今后没机会继续猜了。这一次,不如你告诉朕,你千方百计的保他一命,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道。”月色轻柔,她答的何其诚恳,“我只是奇怪,在我很早就听说宫里来了个白国师,他行踪莫测,我亦如此。可偏偏,他初入宫那两年,我们竟连一面之缘也不曾有。”

这是个儿女私情的故事,皇帝没有了心思,折身走出了公主殿,可影凤还在说。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偏偏那么巧,我会在第九十九步的时候看见他。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宿命,不能早一刻,也不能迟一刻。”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不顾生死,肆意妄为活着的我,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突然有了求生的欲望,突然很希望自己可以长久的活下去,他也可以长久的活下去。”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从不愿意承认心里是有我的?我分明看见他看我起舞时眸里多了别样的惊喜,我分明看出他看我和看浅音的神情是不同的,我分明听见他喊人救我时有了往日没有的慌张和失措,我分明……”

长长的深情没有回应,只有月光清冷相伴。

忽而,她袖间的幽绿滚出,砸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更显苍凉。

影凤玲珑的十指一点点抚过幽绿的灯盏,仿佛在汲取他曾留在上面的余温,又仿佛在勾勒他的容颜。

“是不是当一个人将天地的秘密握于掌间,就再不会在意别人的一念一笑了?”

影凤痴痴的笑,可幽绿宫烛不会回答,它只是在恍惚间明亮了几分,灿若星辰,冷似寒霜。

影凤看不明白。

她当然不会明白,因为她不知道,曾几何时,白温容握着幽绿宫烛,挑灭一夜繁火的烛,望着星光汹涌如镜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叹道:“我将天地的秘密握于掌间,却始终道不破她眉间的一念,一笑……”(原标题:《七夜烛:碧惜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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