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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看,我的人生是一则童话,带着所有的恶魔。”

主笔/陈赛

汤米·温格尔

不久前,汤米·温格尔先生去世,童书界又一位传奇人物谢世。其实,温格尔是一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家,童书只是他创作的一个领域。他一生创作了140多本书,从家喻户晓的儿童绘本到充满争议的讽刺漫画和成人画集。他是一位罕见的自由游走在成人和儿童世界之间的人物。一方面,他对政治、性之类的题材充满兴趣,另一方面,他又实在非常擅长给孩子讲故事。

2月8日,我刚收到一本他的新书,题目叫《不要给妈妈吻》,封面上一只气鼓鼓的小肥猫非常可爱,但翻开一看,小肥猫简直劣迹斑斑,不肯刷牙,上课打架,携带弹弓,还在学校里抽雪茄,想尽各种方法躲避妈妈的吻。

我犹豫了半天,要不要读给虫虫听呢?

《不要给妈妈吻》绘本

那种微微被冒犯的感觉让我觉得颇为羞愧,毕竟我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创作者,而青春期的男孩抗拒妈妈的吻恐怕也是真的。但是,有时候,你真的希望一个童书作家不要那么诚实。

温格尔先生大概不会关心一个母亲的多愁善感。他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大意是“我的人生是一则童话,带着所有的恶魔”。他最好的几本童书,比如《三个强盗》《月亮先生》《泰迪熊多多的人间奇遇记》都涉及人心中的暴力、丑陋和恐怖,而且这些黑暗元素都是他有意为之的,是刻意要在孩子的心中种下恐惧。他认为这是一种类似于“种牛痘”的过程,孩子要被暴露在恐惧中,才能学会如何克服恐惧。“恐惧会驱使你寻找生存下去的勇气。”

《三个强盗》绘本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1931年,温格尔出生于法国阿尔萨斯的斯特拉斯堡,那里位于德法交界,常年战乱。“二战”爆发后,阿尔萨斯被纳粹德国占领。纳粹、战争,加上父亲的早逝(父亲去世时,温格尔才3岁),他的童年充满了动荡、分裂和恐惧的创伤经验。小小的孩子就要学会站队,你是法国人、德国人还是阿尔萨斯人?你是天主教,还是新教?你是资产阶级还是劳苦大众?

在纳粹占领期间,在街头用法语彼此问候一句都会招来杀身之祸;战争结束之后,他们法语里的德语腔又被视为纳粹走狗的标志。德国人焚烧法语书,法国人又来销毁歌德和席勒。“我是被仇恨教育长大的,对邻居的恨,对德国人的恨,对天主教的恨。除了恨、恨、恨,什么都没有。”在那个荒谬的时代里,一个孩子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迅速长大,掌握基本生存技能,活下去。

他曾经在一篇自述中提到高中时代引领他走上艺术之路的作品——格吕内瓦尔德的《伊森海姆祭坛画》,这幅画中的怪兽第一次让他想到我们内心的恶魔。“我们很多人都在同时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有时候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角色就是我们心中的恶魔——它一直潜伏在我们心中,一直准备抓住我们。了解一个人内心的恶魔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于我们这种经历过洗脑的人,因为洗脑会带来偏见和邪恶。”

他指的“洗脑”当然是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博士的天才。纳粹唤醒了他的愤怒,但他也被暴露在戈培尔博士天才的洗脑术里。所以,他一生都对“洗脑”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画画是他应对这一切灾难的唯一工具,是武器,也是避难所。他学习成绩很一般,但绘画的才能很早就显露出来了。他的母亲为他保存下来的一批童年时期的画作记录了纳粹占领下的种种暴力场景,坦克、枪、被毁的房子、轰炸、战火……无论从视角、构图和气氛来看,都呈现出惊人的早熟,尤其是一幅希特勒的讽刺肖像画画得惟妙惟肖。

他一辈子没有停止画政治漫画。画画,对他来说成了一种生理需求,就像人有三急一样。他说,如果不是因为画画,他大概更适合进精神病院。大部分艺术家都是如此。很幸运的是,他感受到的一切——尤其是愤怒——通过画笔得以发泄出来。所以,他说:“我对白纸的平静有着莫大的尊重,然后我用我的文字和图画强暴它。”


《泰迪熊多多的人间奇遇记》绘本

战争结束后,温格尔曾短暂的加入法国骆驼骑兵营,第二年就因病退伍。后来,他考入阿尔萨斯的一个装饰艺术学校,之后又在欧洲游历了一段时间。1956年,带着对艺术和爵士乐的向往,25岁的他只身来到纽约,随身带了一箱自己的手稿,还有口袋里的60美元。当时正是美国杂志插画的黄金时期,《时尚先生》《生活杂志》《乡村之声》《纽约时报》都大量刊登插画,他的才能迅速得到了赏识。当时,他还随身带着一本儿童绘本的手稿,讲的是一只小猪和它家人的冒险故事,它们被屠夫抓住,关了起来。纽约的出版经纪人告诉他,这种可怕的故事在美国没有人会出版,除了一个人。于是,他去见了当时纽约最著名的童书女编辑厄苏拉·诺德斯特姆,她给了他600美元预付金。不久,他的第一本绘本《梅隆斯去飞翔》出版,他修改了故事情节,小猪们造了一架飞机,但后来没油坠毁了。

从1960年到1970年,他最重要的几部绘本都是在这个阶段出版的,包括《克里克塔》《飞袋鼠阿德莱德》《章鱼埃米尔》《蝙蝠路法斯》《三个强盗》《月亮先生》等等。这些书与当时美国童书界的主流风格完全不同。简洁的语言,强烈的视觉风格,故事里经常出现暴力、绑架、死亡,毫无禁忌,但又带着法国人特有的优雅、浪漫与古怪的幽默感。因为他的童年经历,他一生都是个局外人,所以他的故事里也都是各种各样的局外人。孤独的人(《卖火柴的小姑娘》),被误解的人(《月亮先生》),犯罪的人(《三个强盗》),吃小孩的人(《季拉坦和食人怪》),蛇、蝙蝠、秃鹫、章鱼,这些平常不招人待见的动物都成了他笔下的主人公。

对于童书创作,他有非常明确的观点和立场。他认为要尊重孩子,尊重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反对用简单的词语来打发孩子,比如花、树、枪,当你可以告诉他们“雏菊”“勿忘我”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一个“花”字来打发?每一个词都是一首诗,就像《三个强盗》里那把“散弹枪”。

他厌恶当时美国童书界对童年的浪漫化和感伤情绪,“总是给孩子看小兔子、蓝天、白云之类看似无害的东西”,而他想要做的是挑战孩子,吓唬他们,也取悦他们。他乐此不疲地在图画里加入各种古怪的细节,只有孩子才能理解,也只有孩子才引以为乐的恶作剧,就像《偷梨子的大怪兽》里古怪的鼻血和僵尸。

但与此同时,他主张童书应该给孩子传递明确的信息,就像《伊索寓言》一样。“我的童年经历了战争,见过了很多可怕的事情,所以我憎恨不公、暴力和歧视,所以我渴望尊重和和平。我认为传递这些价值观很重要,希望它们能清晰地呈现在我的书里。”

《三个强盗》就是一则绝妙的现代寓言,是关于男人不断追求财富与权力的愚蠢,是关于女人的救赎力量,是关于善与恶的联结与分界,也是关于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月亮先生》是一则关于逃离与回归、拒绝与接纳的寓言,月亮先生发现他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家,才是他最终的归属。而他的回归,则像一个绝佳的隐喻,隐喻我们无可挽回的逝去的童年,和终将要堕入的无趣盲目的成人世界。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艺术家能像他这样举重若轻地处理这些题材,既黑暗又明亮,既挑衅又温柔,既诙谐又深沉。

90年代,温格尔还创作过一本《泰迪熊多多人间奇遇记》,以一只玩具泰迪熊的视角讲述那场战争带给人们的浩劫和伤痛。那是一本真正自传性的作品。如果不曾经历过那样的童年,如果不是有一些信息急切地想要传递给下一代,是不会画出这样一本书的。

“每个人都说,不,不,你不能跟孩子讲这些。但是我见过战争,我见过一切。我知道站在莱茵河对岸德国人的最后一座桥头堡上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三个月没水没电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知道一个盖世太保叫你名字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你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方法能让今天的孩子了解这一切?”

温格尔对当时美国童书界的影响是巨大的。桑达克曾说,没有人是原创的,每个人都受到温格尔的影响,包括他自己的《野兽出没的地方》。“我是一个自我成才的疯子,但不像汤米那么疯,也没他那么伟大。不,他天生对那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有共鸣。他不设任何防线,也没有半点尊重。一个童书作家做这么多事情是很不寻常的。他砸碎门,敲碎窗户,四处树敌,而且浑然不觉——谁在乎?因此,他没有得到他应得的礼遇。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尽管他对整整一代人来说都是大师。”

爱打破禁忌的人很少能一帆风顺的,哪怕你是个天才。在纽约,温格尔的艺术才华很快从童书延伸到更成人化的主题,包括性、政治、战争。当时正值越南战争爆发,他创作了大量的反战海报,其中有一幅海报上,自由女神被一个黄色的怪物吞下了肚子。这是他从戈培尔那里学来的恐吓术,也激怒了美国政界。

1969年,他出版了一本色情画集,是各种狂野的性爱机器的设计图,后工业时代的性幻想。当时反文化运动刚刚兴起,而他认为“《色情画集》是当时的性解放运动的重要一环,自由和色情是我一直想要获得并愿意为之斗争的东西”。

但清教徒传统的美国人没法接受一个童书作家画色情画。《纽约时报》的一位编辑拒绝为《月亮先生》写书评,他认为一个画《色情图集》的人不配为孩子创作。在一次童书研讨会上,面对一个观众的强烈指责,温格尔回敬说:“如果人们不fuck,就不会有任何孩子。没有孩子,你就得失业。”从此,他成为众矢之的。各种卫道士群起而攻之。他的书在美国全面被禁,包括绘本。直到2008年,他的绘本才得以在美国重新出版。

他的人生由此跌入谷底。1971年,心灰意冷之余,他离开美国,在加拿大买下一个海边的农场,过起了养猪种菜的生活。五年后,他又偕妻子定居爱尔兰,同样在一个海边悬崖处买了一个农场,农场范围内有三座古堡的废墟。这里成了他们后半生真正的家园,日日夜夜,悬崖下的海浪震耳欲聋地撞击着岩石,为他的创作提供完美的配乐。当地的农夫找到一些丢弃的玩偶,会特地送给住在悬崖上的艺术家,因为他喜欢收藏被丢弃的东西,这一点不是不像他笔下的那三个强盗的。

离开纽约之后,温格尔很少再创作童书,但他从来没有停止写作和画画。他的愤怒、挫败感和不安全感,反而成了他创作的燃料和动力。他出版了一本题为《巴比伦》的讽刺画集,对现代社会的种种邪恶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他孜孜不倦地继续创作色情相关的作品,《地狱的守护天使》一书是他在德国汉堡的一个妓院里对一群妓女的采访录,他认为这些妓女很了不起,“她们在做心理医生止步的工作”。他还画了一本以青蛙为主角的性爱宝典,以讽刺美国人对性的大惊小怪。1990年,他为一个抗艾滋病组织做了一场大型的宣传活动,他的插画被印在成千上万的避孕套上免费分发。

温格尔先生曾经在一篇自述中写过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下午5点高峰时期,他在第五大道上走,下着大雨,一个穿雨衣的家伙正在发传单。人们匆匆看一眼,就扔到了水沟里。他捡起来一张,发现是他自己的一幅画。“上帝啊,是我的画。”于是他转头往回走,试图抢救被扔在水沟里的那些画。

他的一生,被拒绝、被排斥似乎是一个宿命式的主题,但他却总能在其中找到幽默和滑稽之处。略为反讽的是,到了晚年,巨大的赞誉接踵而至。1998年,国际安徒生奖评审团授予他安徒生奖,这是国际童书领域最重要的奖项之一。十年后,他的家乡斯特拉斯堡为他建了一座博物馆,收藏了11000件他的原创艺术品、雕塑、书籍和玩具等,这是法国历史上唯一一次政府出资为在世的艺术家建立博物馆。2015年,美国人重新向他伸出橄榄枝,为这位当年叱咤纽约的艺术家召开了第一场个人回顾展,而他当年被禁的童书再次被摆在各大图书馆最显要的位置。

70年代初,他黯然离开纽约后曾经写过一本日记集《遥远不够远》,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是正常?”

人类是偏见的动物。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终身刑期。我们破除一个偏见,又以另一个偏见取而代之。所以,良心需要时时受点折磨,才能明辨是非。他认为,安全的办法是从相对中学习。一切都是相对的。坏人的恶,不是与生俱来的;好人的善,也不是永恒不变的。恶人应该向好人学点善良,而好人也可以从恶人那里学点聪明。

他说:“相对滋养怀疑,而怀疑才是真正的美德,因为怀疑,每一个不完美的、罪恶缠身、热爱生命的生物才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为什么不呢?一切都可以被接受,但一切也都必须被质疑。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个天生的流浪者,他相信边界就是用来被跨越的。所以,他的画和文字从来不设界限。“遥远不够远。不管你的思考或者行动的极限在哪里,它们永远都有前进的空间,因为挑战始终存在。那些值得你为之奋斗的挑战总会推动你走得更远。”

《不要给妈妈吻》绘本